程寻听到二哥发问, 也跟着抬起头看向父亲,心里隐约闪过一个念头。
“苏凌。”
果然如此!程寻手一松,原本握在手里的汤匙差点跌落在碗中。她再看一看系统面板上“少女苏凌”四个大字, 没错,确实是“少女苏凌”。
所以说,新来的是一个女同学?
瞥了一眼身侧的妹妹, 程启眼眸低垂, 轻轻嗯了一声:“知道了。”
早饭后程启被父亲叫过去说话, 让妹妹先行回学堂。
程寻此刻满脑子都是:故事即将开启、女主马上就要出现、而我是谁?我要做什么……一听说要她先回学堂,她顶着系统面板,穿过竹林间的小道, 向学堂而去。
一路上,三三两两的学子结伴走来,偶有相熟的同窗会跟她打声招呼。
程寻瞧瞧对方和自己一样的雨过天青色衣衫以及十四五岁少年青春洋溢的笑脸,内心深处悄然生出一些寂寞感来。——父兄令她在书院中远离同窗, 她进书院三年, 一直独来独往。除了会主动黏上来的纪方,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不过, 当她的视线落在系统面板上“少女苏凌”四个字上时,她心情稍霁。唔, 能说话的人很快就要来了。
却不知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
早膳后的第一堂课是算学,钟声停止后, 杨夫子踱着四方步走进了学堂。他三十来岁, 身长清瘦, 面白无须,直接道:“今日课试,快备好纸笔。”
课试?一时间众学子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程寻不怕课试,她简单收拾好桌子,提笔沾墨,凝神细听。
“题一,今有垣厚五尺,两鼠对穿。大鼠日一尺,小鼠亦一尺。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问:何日相逢?各穿几何?”
程寻一听知道这不是简单的相遇问题。她理了理思绪,在草纸上推演了一遍后,才小心誊写。
杨夫子的声音再度响起:“题二,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
这道题《孙子算经》里讲过,程寻精神一震,提笔即写。
学堂里安安静静,只能听到杨夫子的脚步声。
“啪”的一声轻响,一个纸团陡然落在程寻面前。她抬头,看见前桌纪方转了脑袋,正同她挤眉弄眼。
额角跳了跳,觑一眼正在巡视的杨夫子,程寻盯着纸团,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她没胆子跟纪方传递纸条,也不愿告发他。她宽大的袖子微微一动,将纸团迅速笼入袖中,暂时藏起了“罪证”,埋头继续做题。
她正写的入神,桌旁忽然多了一个人影。
“拿出来。”杨夫子站于她面前,伸出了手。
程寻暗叫不好,抱着一丝侥幸,站起身,将自己面前写了两道题答案的蔡侯纸呈了上去:“夫子……”
杨夫子戒尺在她书桌上虚虚敲了一下:“不是这个,你袖子里的纸团。”
这边的动静引得其他学子纷纷侧目。
程寻尴尬极了,热血上涌,瞬间蹿至脸颊,幸亏脸上涂了黑粉,看着还不明显:“我袖子里?”
“伸出手来。”杨夫子回头扫视了一眼众学子,待众人老实低头后,他才又转向程寻,“区区课试,竟也要舞弊?程寻,你身为课长,就这点出息?”
听他话里的意思,竟有些失望之意,程寻正欲回答,前面的纪方霍的站起,声音清亮:“夫子,程寻没作弊!那纸团是学生给他的,与课试无关!夫子不信的话,一看便知。”
杨夫子挑了挑眉:“程寻?”
“啊?”程寻见事已至此,也没有遮掩的必要,她袖子微动,将滚落出来的纸团递到了夫子手上,“夫子。”
“早间的事情,他没为难你吧?”杨夫子展开纸团,低声念着。
程寻微微一怔,继而反应过来纪方纸团里说的究竟是何事。她瞧了他一眼,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坚定了以后要远离纪方的念头。
纪方上挑的桃花眼里写满得意:“夫子,你看,跟课试无关吧?”
“跟课试无关?”杨夫子哂笑,拧起两道浓黑的眉,“在课试时做无关紧要的事情,你还觉得很得意?现在课试,我先不罚你。你外边站着去,好好想想,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这不是纪方第一次被罚站,他也不在意,冲杨夫子做了一个揖,抬脚就走。
杨夫子这才又将目光转向程寻,他脸色微沉:“你还愣着干什么?只罚了他没罚你是不是?还要我请你出去?”
程寻脸颊发烫,如果是二哥,她还能插科打诨糊弄过去。可是面对杨夫子,她也生不出胡闹的心思,只觉得惭愧。她行了一礼,就往外走。
“站住!”杨夫子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你去外边就干站着?带上你的纸笔,下面还有几道题!”
程寻闻言,双眼一亮,胸口堵着的郁气散去。她回身抓起纸笔,又顺手拿了一本《四书章句集注》,打算垫在纸下。
她第一次在杨夫子的课上被罚站,面上的热度久久不曾褪去。她就站在窗边的柳树旁,离纪方远远的。
这一小插曲过后,学堂里恢复了安静。杨夫子一清嗓子,提高了声音:“题三,今有鸡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鸡兔各几何?”
鸡兔同笼题,也是老生常谈了。程寻把《四书章句集注》放在蔡侯纸下垫着,自己提笔疾书。
“兔十二,鸡二十三。”干净清冽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程寻正写到“故,兔十二”,她诧异地回头,阳光下,两个人正向这边走来。
为首的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二哥程启,二哥身后则是一个穿着雨过天青色学院服饰的少年。说话的就是那少年。
学院发展至今,也有数百名学子,那少年她大概不曾见过,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皮肤白皙温润,隐隐泛着象牙白的光泽,一双眼睛幽邃烁亮,似有星子浮动。他眉清目朗,容色清俊,偏偏又带着少年独具的温润气质。
分明是个俊美的少年郎。
阳光穿过柳枝,落在他眉峰上,金光点点,好似画中仙人。
许多年后,程寻依然记得这幅画面,但是此刻,她的注意力很快被二哥那张黑沉的脸给吸引走了。她低头,端端正正写下“鸡二十三。”
二哥从她身边走过时,她听见他冷哼了一声。她心想,二哥,你听我解释。我这次真没做错事。
程启站在学堂门口,轻声唤杨夫子:“杨兄,打扰一下。”
杨夫子走了出来:“文山有事?”
程启将身体一让,露出身后的少年:“这是新来的学子,来自京城,名唤苏凌……”
……
他们站在门口,声音也不大,可窗边柳树下的程寻听得清清楚楚。她看看二哥身后那少年几近完美的侧颜,再看看自己面前系统面板上“少女苏凌”四个大字。
没搞错吧?她刚才看见了苏凌的整张脸,俊美清朗,跟女气毫不沾边。竟然是个少女吗?
低头看看自己黝黑的手,程寻好像又有点能理解了。女扮男装进书院,肯定要好好打扮遮掩身份。目前看来很成功啊,这般模样,的确不容易被人怀疑是女子。
程启一时半会儿想不到合适的地方,就将新来的苏凌安排了进去。好在苏凌这次没什么意见,乖乖接受。待一切都安置妥当,程启才转身离去。
这件事是如何收场的,程寻不甚清楚,也不好打探。
她次日清早赶到学堂时,发现苏凌已经在座位上了。
少年手持一卷书,眉目清雅,浑身散发着安静的气质,颇有些岁月静好的模样。
程寻微微一怔,很快移开了目光。
她才答应二哥,要与同窗保持距离,尤其是纪方和苏凌。所以除了多瞧了苏凌两眼之外,她半句话都没再同他讲。
学习果然是一门艺术,她全情投入后,很快沉迷其中。什么系统、女主角、新同学被她统统抛到了脑后。
在书院学习的日子实在是太舒爽了。——如果忽略骑射课的话。
程寻在书院三年,最不愿意面对的就是骑射。明明她也挺努力,怎么偏偏就是丁等呢?她想,肯定是因为她和教骑射的高夫子气场不和。
这日阳光明媚,微风和煦,是上骑射课的好时机。
高夫子面容严肃,将一众穿着玄色箭袖的学子带到了校场:“今日骑射课试,两人一组,比赛射靶子。失败的要接受惩罚。给你们一刻钟准备。”
众学子纷纷议论,高夫子也不理会,直接指了几个人去移靶子。
程寻听得心尖微颤儿,课试?失败了还要接受惩罚?
上次高夫子罚她绕着小校场跑了八圈儿,跑下来腿都是软的,喉咙里也满是血腥味儿。
想起旧事,她就一阵心慌。
高夫子的课试也太没道理了。如果箭术第二不幸撞上了箭术第一,那岂不是也要受罚?
她偷偷瞥了一眼虎背熊腰的高夫子,悲凉之情油然而生。
肩头忽然被人拍了一下,程寻一惊,回头看向英姿飒爽的少年。
纪方袖子微微撸起了一些,笑容洋溢:“阿寻,待会儿咱们一组?高夫子没分组,大家都自己结伴儿的。”
“不要。”程寻果断摇头,“我肯定会输给你的。”
“输了也没什么啊,高夫子不会罚的太厉害,大不了我陪你罚站。”纪方满不在乎。
程寻摆手,有些心不在焉:“不用了,你去和温建勋一起吧。”她随手一指:“你看,他是不是在找你?”
温建勋也来自京城,和纪方一前一后进书院,两人关系不错。
纪方闻言,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果真看见了温建勋。冲好友打了个招呼,他笑笑:“老温箭术也不错,我还是……”再一回头,哪里还有程寻的身影?
他眨了眨眼,心里忽然生出一个怪异的念头来,阿寻最近是不是在躲着他?
……
大家都在寻找搭伴儿的对手,程寻环顾四周,忽的心念一动,来了个新同学,学子的人数变成了奇数,那岂不是就会有个人落单?
如果落单的人正好是她程寻……
“哎呦。”她正想的入神,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同学的后背上,“不好意思,我不是……”她抬头,对方已然转过了身。
少年虽着利落的箭袖,然而俊美温润,眸中黝黑深沉。他伸手扶了她一把,右手拇指上碧绿色的扳指泛着莹润的光泽。
程寻站定,下意识后退几步。——避免与同窗肢体接触已经成了她的习惯。但是看了一眼面前这位苏同学后,她觉得她可能反应太大了一些。
这是个女孩子啊,女孩子!苏凌进书院读书以来,一直独来独往,从不见跟其他学子有什么接触。程寻对此表示理解,还能因为什么,自然是和她一样的缘故啊。
打量了对方好一会儿后,程寻忽然意识到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她力气小,拉不满弓。这个新来的小姐姐虽然长得中性了一点,但是也很清瘦啊。再想想能让她胳膊无力好几天的弓,她看向苏凌的目光顿时充满了同情。
将心一横,程寻小声道:“苏同学,你找到结伴儿的人了吗?”见对方摇头,她“噫”了一声,眼珠子骨碌碌直转,好心说道,“那你,要不先躲起来,先不要找人。我跟你说,咱们这个天字讲堂的学子是单数,会有一个人落下来的。你如果不善骑射,或者身体不适,完全可以……”
话说到这里,她又生生止住。这样说好像不大好,怎么能鼓动新同学逃避课试呢?而且,万一高夫子心情不好,大手一挥,来一句:“落单的学子跟我比试”,那岂不是弄巧成拙了?
程寻眼眸低垂,看看自己瘦弱的胳膊,狠了狠心:“要不,咱们俩结伴儿吧?”
她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她箭术也不好,两个女孩子比试公平一些,无论谁胜谁败,都只有一个姑娘受罚,她心里也稍微安稳一些。
二哥要她远离苏凌,平时还好,她能完全当苏凌不存在。可真到了有事的时候,她对这个和她处境相似的姑娘忍不住生出怜惜之情来。——她自己好歹还有父兄照拂,而苏凌孤身一人,什么都没有。
少年幽深的眸中划过一丝意外,他正欲回答,斜刺里忽然插进一个声音:“姓苏的,咱俩比划比划?”
这声音不好听,也不友善。霍冉眼睛微眯,似笑非笑,他手里拿着弓,在苏凌胳膊上轻轻敲了一下,脸上满是挑衅:“敢不敢?”
程寻暗惊,她记起来了,苏凌刚进书院的第一夜,在学舍和霍冉闹过矛盾,还是二哥亲自处理的。那事儿怎么处理来着,恍惚听说苏凌没有宿在学舍。
霍冉读书不行,骑射可是一流。
看看身材健壮的霍冉,再看看偏瘦的苏凌,程寻不免暗暗担忧。她轻声道:“霍同学,你欺负苏同学是新来的吗?”
然而,沉默着的少年却淡淡一笑,迎上了霍冉挑衅的目光:“有何不敢?”竟是毫不退却。
他声音干净清冽,可话的内容却教程寻瞪大了眼睛,小姐姐这一举动固然很帅,但是,是不是有些冲动了?霍冉的骑射,那可是一向严苛的高夫子都赞不绝口的。
她正想低声提醒两句,却听一声哨响,高夫子高声吼道:“一刻钟到,全部过来集合!”
众学子两人一列,整整齐齐站好,程寻不偏不巧落在了队尾。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第一组比试的人。
霍冉和苏凌。
霍冉是高夫子得意门生,箭术高绝。他率先出列,扬声道:“我先来。”冲高夫子点头致意后,他又斜睨了苏凌一眼,掂了掂弓,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
程寻注意到,他刚一搭上箭,整个人的气质就变了,再没有先时的痞气,蓄势凝神,全神贯注。
她没看清他是何时射的,只听见羽箭破空的声音。
“正中红心!”靶子那边负责记录的柳明丰挥舞着小旗。
霎时间小校场掌声雷动。
霍冉勾了勾唇,冲苏凌得意一笑,继续射第二支,第三支。
程寻心头一阵惶急,明明她和苏凌没什么交情,可还是不由地为其担心。
三支羽箭,除了第二支稍微偏了一点之外,全部命中。
在以经义诗文为主的书院,在他们这个年纪,能做到这般,已经很不错了。
原本黑着脸的高夫子也忍不住翘起了唇角:“嗯,有一箭偏了,还得再努力。”
唉了一声,霍冉叹道:“这回失误,让夫子失望了。”话虽如此,可他脸上的笑意却是遮都遮不住。
他冲苏凌挑了挑眉:“该你了。”
苏凌进来时,程寻正向远方眺望来让眼睛休息。偶一抬头,正撞进苏凌幽深如潭的双眸中。
两人目光接触,苏凌双目一亮,轻轻牵牵嘴角,冲她露出了笑容,而程寻则下意识移开了视线。——她刚在二哥面前扯了谎,这时正心虚呢。
将头扭向窗外的她,并不曾看到苏凌在一瞬间微僵的神情。但很快,他的神色又恢复了正常。
苏凌垂眸,缓缓行至自己的座位,轻撩袍角,坐了下去:“程寻!”
“啊?”程寻没有错过苏凌这并不高的声音,她悄悄瞅了一圈儿,确定没看见二哥的身影,才转了身,望着苏凌,“怎么?”她说话又轻又快:“你有什么事吗?等会儿夫子就来了……”
因为她这句话,苏凌唇角微微勾起。他故意慢悠悠道:“哦,是有一件事,你昨天看的那本书,落在我那里了……”
程寻瞪大眼睛,惊慌之色自脸上一闪而过,她小声道:“别说这个,当心给夫子听到……”忽然,眼角的余光扫到窗外的人影,她忙说了一句:“等会儿再说。”就迅速转了过去。
苏凌双目微敛,隐约带着笑意,瞥了窗外一眼,看到正同杜聿说话的程夫子。他随便翻了本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读《大学》,程寻的脸竟然腾地红了,手心也渗出了汗意。她定了定神,取出课本默读。昨夜没有睡好,她有点精神不济,还隐约有些头痛。
今日早课,有两个学子未至,据说是昨夜冒雨回学舍,着了凉。
商四叔去请了大夫,杜聿帮他们向夫子告了假。
程寻这才知道,昨夜有不少同窗被困在了膳堂,有一部分直接宿在了膳堂,也有人则冒雨赶回学舍……
摇了摇头,程寻轻叹一声,都是这鬼天气闹的。
下学后程寻同兄长一起回家,也抽不出时机跟苏凌对口供,她直到这日上午苏凌给她带算经时,才小心说道:“苏同学,我想同你商量件事情……” 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