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了小妹一眼, 程启沉声道:“问那么多做什么?”
“哦,那我不问了。”
看小妹低了头, 甚是乖巧的模样, 程启沉吟片刻, 缓缓说道:“呦呦,我问你一件事。”
见小妹瞬间站直了身体,做洗耳恭听状, 程启有点不自在,轻咳一声, 方问:“你说, 碧玉簪和双股的金钗,哪个好看一些?”
“啊?”程寻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 疑心自己听错了。她抬起头,“二哥,你问什么?”见烛光下的二哥面色微红, 还有罕见的不自然, 她忽然福至心灵,“二哥是要送给嫂嫂吗?碧玉簪,当然是碧玉簪啊。嫂嫂生的清丽,和碧玉簪最配了。”
“浑说什么?我何时说要送给她了!”程启急忙分辩, “时候不早了, 你回去休息。明日早课再迟到, 我可不饶你!”
程寻狡黠一笑:“二哥嘴上没说, 脸上可都写着呢。我没记错的话, 嫂嫂是下月初一的生辰吧?”
“去,去。”程启板了脸,“快回去休息。”
程寻笑嘻嘻的,冲二哥挥了挥手:“好了好了,我这就回去。”
她扬声冲内室道:“嫂嫂,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喝茶。”
“这就回去了么?”说话间,暗门被推开,卢氏面带微笑,“不多坐一坐?”
“不了,不了。”程寻笑意不减,“我再不回去,二哥就要赶我走了。”
“胡说,你能来,他欢喜都来不及呢。”卢氏微微一笑。
正说着,门外忽然有人高声道:“程夫子在家吗?学舍那边出事了。”
房内三人闻言俱是一怔。卢氏下意识看向丈夫:“相公……”
程启神色微变,大步走向门口,打开了门:“出什么事了?”
夜风从门口吹入,程寻看见嫂嫂身体微微一颤,她忙握了一下卢氏的手,轻声安抚:“嫂嫂放心,不会有事的。”
卢氏轻嗯了一声。
程寻松开手,指指门外:“我也去看看?”待嫂嫂点头后,她快走几步,站在了兄长身后。
夜色里,程寻看向门口站着矮胖中年。虽然看不清面容,但是观其身形,听其说话,知道是学舍那边的负责人商四叔。
她眼皮直跳,这个时候,学舍的学子都要休息了,能出什么事?忽的,她心念微动,会不会与苏凌有关?
果然,她听到商四叔喘了一口粗气:“程夫子,按说这个时候,不该来麻烦你的,主要是学舍那边情况急。今日新来的学子,那个叫苏凌的。他和霍冉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程寻一惊。新来的小姐姐很个性嘛!
商四叔往程启身后瞧了一眼,没看清,就继续对程启道,“我先让杜聿他们看着,找你讨个主意。”定了定神,他抱怨:“苏凌这个人性子怪,来的第一天,就跟同窗闹别扭,不愿跟霍冉同住……”
程寻心说,这也难怪。人家是女孩子啊,当然不愿意跟霍冉同宿。
“他与霍冉不和,那就另行安排一间学舍就是。”程启道眼角余光扫向小妹,低声道,“这儿没你的事,你先回去。”
“哦。”程寻应着,身子岿然不动。
“不是的,程夫子,你不知道。书院没有空着的单独学舍了,都是两人一间。这个姓苏的,不止是不肯跟霍冉同一间学舍,其他人,他也不愿意……”
程启皱眉,他并不喜欢这样多事的学子,但是想到父亲白天的叮嘱,他只能沉声道:“知道了,我去看看。”
商四叔喜道:“辛苦程夫子了。”
见二哥出手管此事,程寻稍微放了心,她深吸一口气,回了自己院子。
崇德书院的学舍名为“梧桐”,取自《诗经·卷阿》中的“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梧桐苑的院子里种有两棵粗壮的梧桐树。此刻这梧桐树下,围了七八个学子。人群中间那个只着素白寝衣,挥舞着胳膊冲别人说着什么的少年,正是商四叔口中的霍冉。他周围的同窗好友在一旁安慰着他。
一看见程夫子,霍冉双目陡然一亮,挤出人群:“程夫子,你来的正好,你可要为学生做主。”他冲右边努了努嘴:“大家都能作证,学生可没欺负他,是他自己发了癔症一般,忽然就打了学生。夫子你看。”
他说着抬起手,将自己手腕往程启眼前凑。
院子里灯光黯淡,程启眼睛微眯,看见霍冉右手手腕的一道红色淤痕。他心下微觉讶然,霍冉今年已经十六岁,君子六艺当中,尤善骑射,力气也不小。苏凌看着清瘦,竟能将霍冉伤成这样?
程启目光微转,看向站在不远处的今夜事件的另一主人公——今日新来的学子苏凌。他仍穿着白日的雨过天青色服饰,安安静静,仿佛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
咳了一声,程启沉声道:“苏凌,霍冉说的可是真的?他手上的伤痕是你造成的?”
听到唤自己的名字,苏凌缓缓转过头,直视程启:“是。”
程启忽然发现,这个少年双眸黑的惊人。与其目光相触时,他竟有些想避开的冲动。
霍冉闻言,面露得意之色:“是吧,夫子,学生没说错吧?我不过是丢了他一盏破灯,他就跟发了癔症一样……”
程启眉心一跳,果见苏凌眼中闪过狠厉之色。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厉声打断霍冉的话:“别说了!若是因为你不经允许,先丢掉同窗东西,那是你不对在先。”不等霍冉辩解,他又续道:“时候不早了,你们明日还要上课,快回自己房间休息,此事明日再议。”
众学子似是还想再说什么,沉默许久的商四叔已然粗着嗓子道:“没听到程夫子的话?赶紧回去休息!”他支着两只手,将学子往房间内赶。
程启扫了苏凌一眼:“你随我过来。”他快走了几步,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调整好情绪后,才在梧桐苑门口停下:“说吧,怎么回事?”
回答他的是沉默。
在自家书院做夫子后,程启自觉脾气和耐心都比先前好了许多。他尽量保持平静,又问了一句:“你和霍冉口角,是因为他先丢了你的东西。可是,固然他有错在先,你也不该动手打人……”
苏凌拱了拱手:“夫子教训的是。”
他认错的态度还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程启听了,竟隐约有些不自在。他清了清嗓子,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了数岁的少年,摆出一副师长模样来:“好,今夜发生这样的事,你不愿与霍冉同住,我能理解。可为什么,商四叔安排了别人,你也不愿意?”他顿了一顿,又道:“在书院读书,不比家里,不能事事都随你们。你们到书院,是求学的,不是来享福的……”
“夫子说的是。”
少年的声音干净清冽,但程启却是一噎,原本要说的话,经对方这一打岔,忘了大半。他摆一摆手:“商四叔也跟你说了吧?书院里已经没有空着的学舍了。你果真不愿与人同宿?”
苏凌略一迟疑,轻轻摇头:“倒也不是,是学生有个怪癖。”
“什么怪癖?”
苏凌沉默良久:“学生入睡前要在床前点上一盏灯。”
程启微愣,不过他知道这世上有不少人是有些古怪的。若是旁人,他并不愿意惯着对方,可偏偏这个叫苏凌的少年是父亲特意叮嘱过要格外关照的。而且现在已经到了学子安寝的时间,再给苏凌安排新的学舍和舍友,明显不大合适。
“竟有这样的习惯?”他略一沉吟,“我给你寻个住所,你今晚先住在那里。这样吧,文库旁边有个小舍,虽然简陋了一些,尚能住人,我带你过去。”
程寻被远处的钟声惊醒。她坐起身,一把脱下寝衣,露出少女正在发育的身体。刚过完十三岁生辰的她,个子抽长,而胸前才微微隆起。
她伸手拿过床头的白色束胸、襟围。双层遮掩,再套上宽大的衣服,胸前看上去一马平川。程寻轻拍胸口,确定毫无破绽,满意地勾了勾唇角。
从暖瓶里倒了点热水,她洗脸漱口,对镜绾发。
黄铜镜自然不能跟后世的水银镜相比,但是平滑的镜面,依然能清晰的映出她的容貌。柳眉杏眼,雪肤花貌,虽年齿尚稚,也能看出来确实是个美人儿。
可惜的是,她不能顶着这张脸去见人。她低头拉开抽屉,取出暗格里的眉笔,将眉毛画粗,又在脸上小心翼翼涂了一层黑粉。手上、脖颈中也不放过,像前世涂防晒霜一般,涂得异常认真。
等一切都收拾妥当,程寻才出房间,掩门,一路小跑往前院去。
她行得急了些,在月洞门外,差点撞上一个三十来岁的美貌妇人。
这个妇人是她这一世的娘亲,姓雷。
雷氏后退一步,含笑嗔道:“跑什么?仔细摔着。”
程寻正欲回答,忽听钟声再一次响起。不同于上回,这一次,颇为急促。她神情急变:“娘,先不说了,要迟到了。——再晚会儿,夫子要罚我的!”她话音未落,人就一溜烟跑远了。
她一路飞奔,踏着最后的钟声走进学堂。她心说好险,趁夫子不注意溜回座位上就好啦。
然而她一抬头,就看见年轻俊朗的夫子手执戒尺静静地看着她。
这夫子不是旁人,正是她二哥程启。他们的父亲程渊是这崇德书院的山长,程启中举后没有继续科考,而是留在书院里教书。
书院夫子不少,程寻最怕的就是这个哥哥。
二哥程启一袭长衫,眉目间有些像他们的父亲。他冷着脸:“又迟到了。”
程寻下意识否认:“没有,我进来的时候,钟声还响着,不算迟到……吧?”
像是在证明她的话一样,“当”的一声钟响盖过学子们朗朗的读书声,传入他们耳中。
学堂里有片刻的静默。
程启瞪了她一眼,有些不耐:“还不快回座位上!愣着干什么?!”
“哦?哦哦。”程寻抬头冲兄长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后头靠窗的位置,坐下。她翻开放在书桌左侧的课本,扫了一眼,便大声读起来:
“山有枢,隰有榆。子有衣裳,弗曳弗娄……”
这篇她上辈子背的很熟,这一世稍微温习一下,也就能熟练背诵了。不自觉地,她的读书声低了下来,反倒是腹中的雷鸣一阵响过一阵。
她按了按肚子,将目光转向窗外。
窗外的柳树枝繁叶茂,有一根长长的柳枝就垂在窗棂上,在她面前晃啊晃,让她的思绪也跟着飘了起来。
这是大周朝,却不是她所熟悉的周。刚开始,程寻从其生产力的发展水平来判断,觉得可能类似于明朝;但是从风俗人情来推测,又有点像宋朝;可是从疆域图来看,却分明异于任何一个朝代。——纠结了半天以后,程寻豁然开朗,这不就是传说中的架空么?
她曾祖父一手开创了崇德书院,祖父、父亲也是大周有名的大儒。程寻长到十岁上,提出要去自家书院读书,要上学,遭到全家上下的一致反对。
书院中都是男子,哪有姑娘家去读书的?
程寻没办法,只好露了几手,显示自己的非凡天赋,表示自己愿意扮作男儿,在书院就读。她会很小心很小心,不会给人发现的。
程渊早逝的原配夫人留下两个儿子,续弦雷氏比他小了十多岁。呦呦出世时,程渊已年近不惑。
唯一的女儿,平时乖巧伶俐,程渊对她不可谓不疼爱。禁不住她痴缠,又见她果真通过了书院的入学测试,就点头同意了。
但是,进书院读书可以,他要跟女儿约法三章。
第一、不得暴露女子身份。
第二、不得与同窗走得太近。
第三、在书院读书只是权宜之计,过几年,大些了,不可再滞留书院。
程寻一心上学,哪有不从之理?她欢快答应,还自己给自己取了学名程寻。她女扮男装,总不能还叫程呦呦吧?还是她前世的名字更中性一些。
她上学的第一天,老天送给她一份大礼。她刚进入学堂,眼前就忽然跳出一个晋江logo,logo下面闪现着一排黑色正楷二号字:系统激活,内容读取中……
她当时就懵了。她以前只以为自己是穿越,没想到,竟然是带着系统穿越!“内容读取中”?她这是穿书?穿什么书啊?!
不过,没关系,反正她有系统,有剧情,应该不怕的。
程寻想象的十分美好,可惜那句“内容读取中……”在她眼前停留了三年,始终端端正正地悬浮在她面前约三十公分处,与她视线保持水平。
她走到哪里,字跟到哪里,就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她能怎么办?读取个内容要三年。这该是怎样的长篇巨著?
读取便读取吧,三年里,她已经从最初的忐忑不安、期待满满变成现在的对那一行字视而不见。反正别人也看不到,而且她进了书院以后也很忙的啊。
崇德书院就在老君山下,双泉河旁,离京城约有三十里地,背靠山川,面临秀水,风光极美。书院的创始人她的曾祖父提出:“崇德尚能,求真务实”,书院中除了四书五经,时政,历史,诗词外,礼、乐、射、御、书、数均有教授。她每日课程很满。这不,清晨起来,在早饭前,还有半个时辰的早课呢。
她心里琢磨着,这也跟后世的早读差不多了。
好不容易等下课钟声响起,程寻合上书本,随着人群往外走。
忽然,右肩被人拍了一下,程寻回头,看向比她高了半个头的少年:“纪方?你干什么?”
十四岁的纪方五官还带着稚气,桃花眼微微上挑,眼梢流淌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手搭在她肩头,声音压得极低:“诶,跟你商量个事儿。阿寻,你说咱们是不是好朋友?你能不能想法子每日从山长家里给我带饭?我给你出银子,下回旬假结束,我就给你……”
程寻拂开搭在肩头的手,正要回答,却听到二哥森冷的声音:“程寻,纪方,做什么呢?勾肩搭背,成何体统!”
程寻心中一凛,蹭蹭后退数步,躲开纪方。
不止她怕程启,纪方对这个年轻的夫子也有几分惧意,他讪讪一笑:“不做什么,不做什么。”
纪方出身显赫,自小娇生惯养,被家里丢到崇德书院,不免懒散些,没少受夫子训斥。这些纪方咬咬牙都能忍受,他受不了的,是膳食。
膳堂的膳食分为上中下三等,他每回都选上等,也吃的不如意。反倒是他的后桌程寻,听说是山长的远房侄儿,每次可以同山长等人一起用膳。要是能让程寻带些山长家的膳食,应该也不错。
可惜,他刚一开口,就被程夫子给打断了。纪方匆匆忙忙丢下一句:“我先去膳堂”,溜之大吉。
只留下程寻仰着脸冲二哥笑。
学堂里其他学子都走得差不多了。程启看看小妹,皱了皱眉:“走吧!”
小妹年纪大了,这几年学到的也不少,她又不考状元,是该离开学堂,做回娇小姐了。
程寻此刻还不知道二哥的想法,她跟在二哥身后,穿过竹林间的小道,又行得片刻,回到了程宅。
早饭已经备好了,小米粥,薄饼,几样简单小菜。程渊、雷氏,以及程启的妻子卢氏都在。
程启看了一眼埋头吃饭的妹妹,打定主意要同父母商量让小妹退学一事。然而,他正要开口,就听父亲说道:“文山,今日书院会再来一个新的学子,是为父旧友之子,你多看顾一些。”
文山是程启的字,他沉默了一会儿,应道:“是。”他性子直,不大喜欢这种“看顾”。书院读书,各凭本事,看顾什么?
程寻低头吃饭,没注意到父亲和兄长说什么。只是,她忽然发现,她眼前那行字不知何时变了。
“内容读取完毕。”
她瞪大眼睛,心跳加快了几分。
苏凌进来时,程寻正向远方眺望来让眼睛休息。偶一抬头,正撞进苏凌幽深如潭的双眸中。
两人目光接触,苏凌双目一亮,轻轻牵牵嘴角,冲她露出了笑容,而程寻则下意识移开了视线。——她刚在二哥面前扯了谎,这时正心虚呢。
将头扭向窗外的她,并不曾看到苏凌在一瞬间微僵的神情。但很快,他的神色又恢复了正常。
苏凌垂眸,缓缓行至自己的座位,轻撩袍角,坐了下去:“程寻!” 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