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凌不置可否, 目光从她面庞扫过, 又迅速移开了去。烛光映照下,她的脸看着似乎没平时那般黝黑, 睫羽纤长, 鼻梁微耸,半低着头的样子竟有些温柔缱绻的意味。
“可是, 雨为什么还不停?”程寻有些懊恼, “哪怕下小一些都行啊。”
再这样下去,雨何时才能停?她又怎么才能回去?她不回去, 爹娘肯定要担心的。可她要冒雨回去,他们定然也会担心她的身体。
她坐立不安,苏凌微微一笑:“你不要急。该停就停了。”声音温和又带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不如,咱们雨夜联句?”
程寻摆手,没心情啊。可是她也知道,她这样挺不礼貌也无济于事,她心思转了几转:“不如咱们背书吧?”
“背书?”
“对啊,也只有背书这种事情能打发无聊的时光了。”程寻扬眉, “你说吧, 背哪一篇?”
见她双目陡然迸发出光芒, 一扫先前颓唐之态,苏凌微怔,轻轻颔首:“那就《大学》吧!”
“《大学》?”程寻一笑, “好啊。”她清了清嗓子:“大学之道, 在明明德, 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伴随着哗哗的雨声,程寻清亮的声音在小舍回响,她摇头晃脑,十分流畅地背完了一整篇《大学》,然后一双眼睛盯着苏凌:“还有么?”
苏凌怔了片刻,继而失笑:“你,很喜欢读书?”
程寻扁嘴:“谁不喜欢读书啊?”
你要是不喜欢读书,你会女扮男装跑到书院?
苏凌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转了话题:“你渴了么?我还有一点水,是午间存的凉开水,要喝一些吗?”
他说着站起身。
程寻连忙摆手:“不要了。”她不爱喝凉水。
“那,我给你背《大学》?”苏凌试探。
“好啊。”程寻点头。
苏凌重新坐了下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
只《礼记》就有四十余篇,小舍外雨一直下,小舍里一篇又一篇。
程寻初时神采奕奕,后来渐渐觉得困倦,声音越来越小,眼皮越来越重。她轻声叮嘱苏凌:“苏凌,我先歇一会儿,就歇一小会儿。等一会儿雨停了,记得叫我。”
她合上双眸,埋首于膝盖,思绪逐渐混沌。
苏凌轻轻“嗯”了一声,心说:第一次。
这是第一次唤他苏凌,而不是“苏同学”或是“苏凌同学”。
这感觉,还不算太坏。
程寻实在是困得狠了,眼睛合上以后,昏昏沉沉,如入梦中。不知过了多久,她身体猛地一激灵,瞬间睁开了眼。
晨光熹微,雨已经停了,窗外的鸟语虫鸣声清晰可闻。
程寻揉了揉酸痛的脖颈,意识逐渐恢复清明。她竟然就这么在这里坐了一宿?怪不得全身上下都有些不自在。
她站起身,心头一阵懊恼,真是,本来只想歇一小会儿的,谁想竟待了一整夜。不对,也不能算一整夜,昨晚她合眼之际至少已交丑时了。
是了,苏凌同学呢?
程寻环顾四周,看见了双目紧闭倚靠在桌边的苏凌和桌上蜡烛已经燃尽的烛台。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难怪苏凌没有叫醒她,是他自己也睡着了么?
昨夜背书太多,此刻喉咙疼。程寻刚一清嗓子,那边苏凌就陡然睁开双目,眼神锐利,直直地扫向她。
程寻微惊,下意识道:“天亮了,雨停了……”
“嗯……”苏凌站了起来,面带歉然之色,“忘了叫你。”
“没事没事……这不怪你,是我不好。”程寻连连摆手,她看一眼窗外,“快要上早课了,我得先回家一趟,不然他们要担心的。你也收拾一下,学堂见吧。”
她冲苏凌点一点头,迅速回转身,打开门,快步向程家而去。
昨夜大雨滂沱,此刻青石板铺就的小道还稍微有些泥泞。程寻一路疾行,时而眼前浮现方才苏凌的眼神,时而回想起昨夜的事情,一时有些心烦意乱。
母亲雷氏见到她后,眼睛通红:“呦呦,你昨夜到哪儿去了?大家都快急死了。你二哥要去找你,你爹不让,说你兴许是在哪儿避雨……”
程寻半垂着脑袋:“昨日下了学,去文库寻一本书,不想竟下雨了。我看雨大,又没带雨具,只好在文库避雨,谁想竟睡着了……对不起,让娘担心了。”
她自然不能提昨夜待在苏凌那里,只能半真半假含糊过去。
雷氏并未起疑,她虽猜到女儿是被雨困住了,可仍难免担心。此刻见到女儿安然无恙,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又是心疼,又是感叹,哪里还有心思去想其他?
“你一个人在文库?没吃东西吧?饿不饿?要不要让江婶先煮粥给你吃……”
程寻摇头:“不用,我不饿。娘,该上早课了,我收拾一下,还要去学堂呢。”
雷氏一怔,轻叹一声,挥了挥手:“那你快去吧。”
她知道,对她这个女儿而言,读书学习是头等大事。
程寻冲母亲一笑,回房匆匆洗漱,整理仪容,直奔学堂。
在学堂外,她被二哥程启叫住了。
二哥眉头紧锁:“昨夜……”
程寻不等他说完,就将对母亲的那套说辞原原本本又对二哥说了一次。对着二哥微沉的面容,她继续说道:“我本来打算拿了书就走的,可惜忽然下雨……我没想着在文库逗留。”
她记得二哥不让她去文库,说是不想她遇上苏凌。她不敢实话实说,可也不敢撒谎太过。
“书呢?”程启倒也没恼,小妹好读书好学习,他是知道的,“你去文库,为了什么书?”
“哦,在这儿呢。”程寻一笑,伸手去怀中取,然而她的笑容很快僵住,“书呢?”
于是,程寻将系统的事放在一边,认真听课。
学习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沉迷于学习的程寻,心情也很美好。然而她的好心情只持续到晚饭后。
吃罢饭,略坐一坐,程寻正打算去小憩一会儿,不想却被父亲叫到了书房,同去的还有二哥程启。
父亲程渊神情温和:“呦呦,你今年十三岁了。”
一听到这个开头,程寻心中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来。她点一点头:“是啊,爹。”
“三年前,你进书院时,咱们约法三章,你可还记得?”
程寻眼皮一跳:“记得呢。第一、不得暴露女子身份。第二不得与同窗走得太近。”她指了指自己的脸:“爹,你看我这张脸,可是一点姑娘样子都没有了。我长相随了爹爹,这下子可给爹爹脸上抹黑了……”
程渊最宠小女儿,听她信口胡诌,不觉莞尔:“又胡说了,你相貌随你娘,哪里像我了?”
“才没有胡说,我的鼻子、眼睛、眉毛,都跟爹一样一样的……”
一旁的程启见越扯越远,轻咳一声,把话题拉了回来:“呦呦,你怎么偏生漏了第三条?我且问你,第三条是什么?”
“第三、在书院读书只是权宜之计,过几年,大些了,不可再滞留书院。”程寻脱口而出,她转了转眼珠,“可我不是还小吗?我才十三。”
十三在现代,还是上初中的萝莉,可在大周,十三岁的她已经有随时辍学的可能了。
程启皱眉:“十三岁不小了,再过两年就及笄了。你在学堂读书,终是不大妥当。”
“怎么不妥当了?”程寻下意识反驳。
“学堂里都是男子,你一个姑娘家,你说哪里不妥当?”程启想起今日纪方搭在小妹肩头的胳膊,再想到她和纪方一起被罚站,他就胸口发闷。
“二哥,我有注意分寸。我在书院了三年,一直独来独往,远离同窗,你是知道的。”程寻毫不退让。她又挽了父亲的胳膊,软语撒娇,“爹,你跟二哥说,说我喜欢读书。”
“你喜欢读书,我不拦你。我可以每日抽出时间教你。”程启耐着性子,“学堂就可以不去了。”
程寻扁了扁嘴:“二哥能教我诗词经义,也能教我律法时政,能教我骑射,能教我算学吗?”
程启一呆,面显尴尬。他年纪轻轻就中了举,所学颇杂,对算学自然也不陌生。然而论算学天赋,他自认不如小妹。时至今日,他还记得年仅十岁的小妹不用算筹,却早他一步报出一个复杂的算式答案来。
先前他也曾试过给呦呦延请夫子,让她在家中读书学习。可是博学多才、样样精通的夫子并不多。而且这样的夫子也都不愿意去教导一个小姑娘。
只想上学,无意让二哥难堪,程寻话一出口,就有些悔意,打算绕过这个话题,她拉着父亲的胳膊轻轻晃了晃:“爹,我知道你跟二哥是担心我。可是你们看,我在咱们家书院,又有爹娘哥嫂护着,能出什么事啊?过两年,再过两年,等我学完了,不等你们开口,我自己就回来陪爹娘。到时候,你们赶都赶不走。”
程渊轻笑:“学完?学无止境,再过两年,你就想学完?”
“爹——”程寻赧然,她涂黑了面颊,看不出脸红,但小女儿情态十足。
“罢了罢了,你一心向学,爹也不拦你。”程渊捻须一笑,语带遗憾,“可惜你生成了女儿身……”
听闻父亲同意自己继续留在书院,程寻大喜:“女孩儿才好呢,能陪爹爹。我就知道爹爹最疼我了。”
程渊哈哈一笑。
“……”程启看看父亲小妹,嘴唇翕动,却也不好再说什么。沉默了一瞬,他冲程渊行了一礼:“父亲,孩儿先告退了。”
程渊颔首,以示知晓。
这次虽有惊无险,可程寻也不敢完全放下心来,二哥离开后,她缠着父亲,请教了好几个问题,暗暗表明自己热爱学习,愿意一生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
程渊岂会看不出她的意图?不过是想着在崇德书院,自己眼皮子底下,不会有事。即使真有不妥,她也能及时脱身,才愿意纵着她一些罢了。
他检查女儿功课,发现女儿确实认真学习,没有荒废时光,勉励了她几句,要她去休息。
程寻施了一礼,笑容灿烂:“爹爹,那我回去啦。”她退出书房,并未直接回自己房间,而是向西行了数步,拐进了二哥的小院子。
暮色四合,程启院中的一大丛文竹在清风中摆动,竹影婆娑。程寻扬声唤道:“嫂嫂,二哥在家吗?”
竹帘被掀开,二嫂卢氏探出半张脸来。她笑笑:“在呢,快进来吧。”说着,她又扭头朝里招呼:“相公,呦呦来了。”
程寻随卢氏进了房内。程启夫妇的房间不知是谁设计的,是个套间。掀帘进去,能看见摆放整齐的书桌长椅以及满是书籍的书架。书架后的角落里,有一道暗门。暗门后面,则是夫妇俩安寝的所在。
她一走进去,程启就站了起来:“你有什么事?”
眨眨眼,程寻环顾四周,轻笑:“也没事,就是找二哥说说话。”
二嫂卢氏招呼她落座,又笑着去倒了茶:“你们先坐着,我想起来,我有个荷包还差几针没绣完,我先去忙。”她说完,推开暗门,进了内室。
目送二嫂离开后,程寻的目光掠过书桌上的算筹,落在一幅字上,赞道:“这是二哥新写的吗?写的真好……”
斜了她一眼,程启神色淡淡:“说吧,你到底有什么事?”
“二哥,你今天是不是生我气了?”程寻眼珠微动,“我早课不是故意去晚的,我在杨夫子的课上,也没有胡闹……”她觑着兄长的神色,又加了一句:“还有,我今日还说错话了,二哥算学不差。”
她想,她今日说话挺过分。
程启轻嗤一声:“我还不至于因为这些生你的气。”
他熟知经义,工于诗词,在算学上,确实不及她,这一点他承认。
程寻心里隐约能猜到二哥对自己的不满在哪里,她轻声道:“我就知道。我答应你跟爹爹的事情,我都记着呢。我和同窗们有保持距离。二哥,我喜欢读书,我喜欢上学。”
她看见二哥嘴唇紧抿,似是有所触动,就又续道:“我还记得我学认字,就是二哥教的。”她伸手拿了笔架上的笔,又寻了一张干净的纸,随手写了个“呦”字,推倒兄长面前:“二哥,你看,可有进步?”
烛光下,少女眼中满是期待,墨黑的双瞳里烛光莹莹。
程启眼眸低垂,半晌方道:“比起一开始,狗爬一样的字,的确有进步。”
“哥,你是我亲哥吗?”程寻扁了扁嘴。
程启却是一笑:“不是,我是你夫子。把字写成这样,还好意思说自己一心求学?”
愣了一愣,程寻喜上眉梢,知道二哥这是在同自己说笑。她心中大喜:“那就要程夫子多多教我啦。”
说着她站起身,又似模似样,行了一礼。
程启避开她这一礼,正色道:“父亲同意你继续留在书院,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该怎么做,你心里应当有数。”
“有数呢,有数呢。”程寻连连点头,她举起两根手指,一脸认真,“我发誓,我会好好学习,跟同窗保持距离。”
“尤其是纪方。”程启面色缓和了一些,又道,“还有,新来的苏凌。”
程渊原配妻子张氏难产去世后,张氏的母亲,北乡伯府老太太许氏担心他续娶会薄待两个外孙,就做主将寄居在府上的远房侄女雷氏许给了程渊。
这许老太太看来,这无疑是一桩还不错的亲事。程渊虽是有两个孩子的鳏夫,可是有功名在身,又有一个不小的书院。而雷氏父母双亡,婚事无人做主,蹉跎到十九岁尚未出嫁。她是张氏的表妹,那两个孩子要叫她一声表姨,她肯定会善待他们。
北乡伯不愿失去了程家这门亲戚,他又没有第二个女儿,对老妻的建议,他深表赞同。
于是,雷氏就做了程渊的续弦。如此一来,北乡伯府和程家的情分确实不曾断了。
程寻小时候被父母带着去过张家,不过次数不多。后来她上学忙,进京的时候越发少了。
许老太太想她了,要见她?
程寻一时想不出缘由,就她自己而言,她并不想请假影响学业到北乡伯府去做客。一想到要去见那些所谓的亲戚,她就有点头疼。可惜偏偏这种事情,她又不能拒绝。她心里很清楚张家在父亲心里的地位。
她的异常,别人或许发现不了,可是苏凌一眼就看出来了。她一直精神满满,元气十足,像今日这般,还是头一回见。
下学后,苏凌状似不经意提了一句:“去文库么?”
“嗯?”程寻略微一怔,“问我么?”她摇摇头:“不去了。”
苏凌“哦”了一声:“我昨日在文库看到一本前人笔记,笔记上有一道算学题,我觉得还挺有意思。”
“是什么?”程寻来了点精神。
苏凌简单复述了一下。
程寻双眉轻皱,一面听一面记,神情认真专注,一扫先前的颓然之态。她喜欢数学,也喜欢挑战难题。不多时,她就双目一亮:“好了。”
苏凌眸中漾起淡淡的笑意,还是这样的她看着顺眼一些。他身体微微前倾:“怎么解?”
“呶,你看……”程寻也没留意到他的小动作,将解法讲于他听。又随口问:“这是你在文库看到的么?”
“不是。”苏凌顿了一顿,“小时候看的。我小时候在,嗯,我家里书很多。”
“很多书?”程寻点一点头。公主府嘛,有很多书不奇怪。她小声道:“其实文库也有很多书,你住在文库旁边的小舍,看书方便。”她呼了一口气:“我得回去了。”
苏凌只嗯了一声,心想,她看起来比方才看着有精神多了。
程寻托二哥向夫子们告假,次日早早起床,直接穿上女装,收拾停当后,跟随母亲和二哥二嫂乘马车进京。
进京途中,雷氏给女儿简单讲着北乡伯府诸人,教她如何应对。末了又温言安抚:“呦呦不用紧张,老太太很喜欢你。你可能不记得了,你小时候去张家。一众孙辈里,就你最合老太太的眼缘……” 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