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岚的意识在剧痛的潮汐中载沉载浮,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她听到周围矿奴们压抑的、恐惧的抽气声,听到监工们粗野的、毫无顾忌的嘲笑和议论,听到“铁阎罗”那如同恶魔低语般反复的逼问和羞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炷香,也许是漫长的一生。当那两只铁钳般的手终于松开,将她从那个布满尖刺的恐怖怀抱里拖出来时,岚像一滩彻底融化的烂泥,软软地瘫倒在地。破碎的囚衣被鲜血浸透,紧紧贴在皮开肉绽的伤口上,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出钻心的疼痛。冷汗浸透了她的全身,混着血水和泥土,在地上留下一个模糊的人形印记。她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只有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拖回矿坑!让她长长记性!” “铁阎罗”意犹未尽地啐了一口,声音里满是施暴后的餍足。
岚像一袋被丢弃的垃圾,被监工粗暴地拖拽着,在冰冷粗粝的地面上摩擦,留下断断续续的暗红痕迹。身体每一次颠簸,都如同被钝刀反复切割。她紧闭着眼,将脸深深埋入沾染着血腥和尘土的臂弯,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无处不在的、鄙夷和恐惧的目光。屈辱和剧痛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将她最后的呼吸也扼断。
但在这片窒息的黑暗里,一股更炽烈、更疯狂的东西,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地底熔岩,正在她破碎的身体深处剧烈地翻腾、冲撞!是恨!是滔天的恨意!恨这吃人的山庄,恨这冰冷的枷锁,恨那些狰狞的面孔,恨这无边的黑暗!这恨意如此浓烈,甚至暂时压倒了身体撕裂般的痛苦,烧灼着她仅存的理智!
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像一只臭虫一样,无声无息地烂死在矿坑深处!
一个声音在她灵魂深处嘶吼,带着血腥的味道:逃!必须逃!带着熊淍,一起逃出去!哪怕外面是刀山火海,也胜过在这里被活活磨死!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燎原的野火,再也无法扑灭。它成了支撑她破碎身体最后一丝力量的核心。
接下来的日子,岚如同行尸走肉。白天,她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机械地挥舞着沉重的矿镐,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背上那些结痂又崩裂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冷汗浸透了她单薄的囚衣,又被矿坑里阴冷的风吹干,留下冰冷的盐渍。她沉默得如同角落里的石头,将所有的痛楚和愤恨都死死压在心底,只在眼底深处,燃烧着两簇旁人难以察觉的、冰冷的火焰。
她利用每一次运送矿石的机会,每一次被驱赶着经过山庄边缘地带的短暂瞬间,如同最机警的猎手,用眼角余光贪婪地、不动声色地捕捉着一切信息。
守卫换岗的规律,如同刻在她脑中:寅时三刻,人数最少,警惕性最低,正是夜色最浓、人最困倦的时刻。
巡逻队的路线,被她反复印证:他们沿着固定的路径绕行,每一次绕过西北角那片巨大的、常年堆积废料形成的高耸“石山”时,会有大约二十息的空隙,视野完全被遮挡。那是一个致命的盲区。
高墙!她的目光无数次隐秘地投向那堵隔断生死的壁垒。墙高近三丈,由巨大的条石垒砌,冰冷坚硬,表面布满湿滑的苔藓。墙顶,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狰狞的铁蒺藜和削尖的木桩,在月光下闪烁着森然的寒光。但就在那片废料石山投下的阴影边缘,墙体的苔藓似乎格外厚实,有几处岩石的接缝也显得不那么紧密……那或许就是一线生机!
她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每一个无法入睡的漫漫长夜里,在每一次忍受鞭打后锥心的疼痛中,在心底反复拼凑、推演。一个粗糙、危险,却带着唯一生路的计划,逐渐在她脑中成型。
时机,终于在一个乌云遮蔽了大半个月亮的夜晚降临。厚重的云层压得很低,吞噬了星光,只吝啬地透下一点微弱的、惨淡的光晕。矿坑深处,只有几盏昏黄如豆的油灯在穿堂风中摇曳,投下鬼魅般晃动扭曲的影子。守卫的脚步声似乎也因为这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而变得有些迟缓、倦怠。
岚的心跳快得像要撞出胸膛!她强忍着剧痛,一点点挪到熊淍身边那个冰冷的角落。黑暗中,她伸出手,摸索着,准确地抓住了熊淍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手腕!那手腕瘦得只剩骨头,嶙峋得硌人。
熊淍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样,下意识地想缩回手。黑暗中,岚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瞬间的僵硬和那深不见底的恐惧。
“熊淍!”岚的声音压得极低,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血块,“信我!跟我走!就是现在!活下去!”
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指甲深深掐入熊淍冰冷的手腕皮肤,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信念和力量都灌注进去!黑暗中,她死死盯着熊淍模糊的轮廓,那双眼睛在浓墨般的夜色里,却像淬了火的星辰,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那是孤注一掷的火焰!
熊淍的身体僵硬了许久,久到岚几乎以为他已经被恐惧彻底冻僵。终于,在她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凝视和手腕上传来的、几乎要捏碎骨头的力道下,他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察觉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细微得像风中落叶的颤抖,却传递出万钧的沉重。
没有言语,没有犹豫。岚猛地将他拉起来!两个瘦削的身影,如同两道被黑暗孕育出来的幽灵,紧贴着冰冷湿滑的石壁,在巨大的矿柱和废弃矿车的阴影掩护下,无声而迅疾地向着那片象征着盲区的巨大废料石山潜行!
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心脏在喉咙口疯狂跳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岚的耳朵高高竖起,捕捉着风声,捕捉着远处模糊的脚步声,捕捉着任何一丝可能暴露行踪的异响。背上的伤口因为剧烈的奔跑和紧张而再次崩裂,温热的液体渗透了破烂的囚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她却浑然不觉,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逃生的路径上。
近了!更近了!那片如同巨兽蹲伏的废料石山投下的巨大阴影,终于将他们完全吞噬!冰冷的、带着矿石粉尘和腐烂气息的黑暗彻底包裹了他们。岚甚至能感觉到熊淍那只被她紧握着的手,冰冷得如同尸体,却也在微微颤抖。
就是现在!
“上!” 岚从牙缝里挤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她率先扑向那片阴影边缘、紧贴着高墙的、布满厚实苔藓的石壁!冰冷湿滑的触感瞬间包裹了手掌和脚趾。
攀爬!用尽一切力气攀爬!手指抠进冰冷的、滑腻的苔藓深处,寻找着岩石间任何一点微小的缝隙和凸起!脚趾在湿滑的岩壁上拼命寻找着支撑点!指甲在粗糙的石面上摩擦、翻卷、断裂,带来钻心的疼痛,却远不及背上伤口撕裂的万一!岚咬紧牙关,将所有的痛楚都化作向上攀爬的蛮力!熊淍紧随其后,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被求生本能驱动的疯狂,他沉重的喘息在寂静的阴影里显得格外清晰。
冰冷的石壁摩擦着身体,粗糙的苔藓如同砂紙刮過傷口。每一次蹬踏,每一次向上拉扯,都伴随着肌肉撕裂般的剧痛和骨骼不堪重负的**。汗水混着血水,沿着额角、脖颈、后背不断淌下,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岚死死咬着牙,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舞。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像一面濒临破碎的战鼓。
快了!就快到了!
岚猛地向上探手!指尖终于触摸到了高墙那冰冷、粗糙的顶端边缘!那一瞬间,一股冰冷、新鲜的、带着泥土和远方草木气息的空气,如同最甘冽的清泉,骤然涌入她灼痛窒息的肺腑!
自由!
这个滚烫的词在她脑中轰然炸响!她甚至顾不得墙顶那些狰狞的铁蒺藜,手指不顾一切地向上攀去,想要抓住那近在咫尺的、墙外的虚空!
“当——!!!”
一声尖锐得足以撕裂灵魂的铜锣爆响,毫无预兆地,如同地狱的丧钟,在死寂的、浓墨般的夜色深处骤然炸开!那声音如此突兀,如此狂暴,带着一种冰冷的、宣告终结的恐怖力量,狠狠撞碎了夜的宁静,也狠狠撞碎了岚心中刚刚燃起的、微弱的希望之火!
“有贼奴越墙!西北角!快!围起来!!”
守卫嘶哑变调的吼叫声,伴随着杂沓混乱、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的脚步声,瞬间从四面八方响起!火把的光焰如同毒蛇的信子,猛地刺破了厚重的黑暗,贪婪地舔舐着这片区域,将岚和熊淍攀爬的身影,连同他们脸上瞬间凝固的、极致的惊恐,照得无所遁形!无数扭曲晃动的黑影在火光中跳跃,如同地狱里涌出的恶鬼!
“完了!”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岚的四肢百骸!巨大的绝望和恐惧让她攀在墙缘的手指瞬间失去了所有力量!
就在这时!
“啊——!” 身后下方,传来熊淍一声短促凄厉到极点的惨叫!
岚猛地回头!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熊淍一只脚正好踩在一处被苔藓巧妙覆盖的、极其尖锐的木桩断茬上!那断茬如同隐藏的毒牙,瞬间穿透了他破烂的草鞋,深深刺入了脚掌!鲜血在火光映照下猛地涌出,染红了木桩!
剧痛让熊淍的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他那只原本紧紧抠着岩缝的手猛地一滑!
“熊淍!!!” 岚目眦欲裂,失声尖叫!
她下意识地松开自己已经攀住墙顶的手,不顾一切地向下扑去,想要抓住他!
然而,一切发生得太快!就在她身体下探,指尖即将触碰到熊淍手臂的刹那——
“嗖!”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撕裂空气!
冰冷的、带着倒刺的鞭梢,如同一条蓄谋已久的毒蛇,狠狠抽在岚刚刚伸出的手臂上!皮开肉绽的剧痛让她眼前一黑,身体彻底失去了平衡!
“呃啊——!”
岚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鞭梢传来,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被狠狠地从岩壁上拽离!世界在她眼中瞬间颠倒、旋转!冰冷的石壁、狰狞的铁蒺藜、守卫们扭曲的面孔、熊淍绝望下坠的身影……所有的景象都化作混乱的光影漩涡!
“砰!”
一声闷响!
身体重重砸落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她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剧痛如同海啸般从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同时爆发!背上尚未愈合的伤口再次猛烈撕裂,温热的血液如同泉涌,瞬间浸透了身下的泥土!
岚蜷缩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倒气声,视线因剧痛而模糊涣散。意识在坠落的眩晕和身体的巨创中艰难地挣扎,像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无数双穿着沉重皮靴的脚粗暴地围拢过来,踩踏着地上的碎石,溅起的尘土扑在她脸上。守卫们粗野的喝骂、嘲弄的狂笑,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模糊不清地灌入她的耳朵。
混乱中,她那只下意识向上抓取、试图抓住熊淍的手,无力地摊开在冰冷的泥地上。掌心朝上,被尖锐的石子划破,鲜血淋漓。然而,在那一片模糊的血污和泥泞之中,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被忽略的奇异荧光,正从掌心一处被荆棘深深刺穿的伤口边缘,悄然渗出!
那荧光极其微弱,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介乎于幽绿与苍蓝之间的诡异色泽,像夏夜最微弱的萤火,又像深海中某种未知生物发出的磷光。它在血污中顽强地闪烁着,明灭不定,如同风中残烛,却又固执地不肯熄灭。
岚的意识模糊,剧痛让她几乎无法思考。但这点诡异的微光,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她昏沉的意识。她涣散的目光下意识地聚焦在自己摊开的掌心,聚焦在那点微弱、诡异、绝不该属于此地的荧光上。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的惊悸,瞬间攫住了她!
这是什么?
是……血?不!这绝不是血!
就在她因剧痛和这诡异荧光而心神剧震、意识即将彻底陷入黑暗的瞬间,她涣散的目光,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艰难地、一点点地,移向了身体右侧不远处——那片被巨大废料堆阴影笼罩的、最浓最暗的墙角。
在那片纯粹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角落里,一点极其刺目的颜色,突兀地撞入了她即将闭合的视野!
那是一角布料!
很小,大概只有半个巴掌大,被随意地丢弃在污秽的泥泞和碎石之间。它本身是普通的粗麻色,但此刻,却有大半被一种尚未完全干涸、在微弱火把光线下呈现出暗沉、粘稠、令人心悸的暗红色液体——鲜血,彻底浸染!
那染血的布角,静静地躺在阴影的最深处,像一个被刻意隐藏的、无声的惊雷,又像一个来自深渊的冰冷注视。
岚的呼吸骤然停滞,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放大到极限!
那是什么?是谁的血?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一道闪电,劈开了她意识中沉沉的黑暗,带来了比身体剧痛更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惊疑!随即,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