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军陆战旅的营区，死气沉沉。
冯涛将自己关在狭窄的指挥官宿舍里，空气中漂浮着铁锈与汗水混合的，属于旧时代的顽固气味。
窗外，夕阳的余晖挣扎着，将远方那艘“方舟号”的轮廓镀上一层刺目的，不真实的金色。
那光芒像一根钉子，扎进他昏暗的房间，也扎进他的心里。
门被敲响了。
“旅长。”
是他的警卫员，一个跟他冲杀了快一年的年轻小伙子。
“第一营，第二营，已经集合完毕。”
“正在等待您的命令，准备开赴港口。”
冯涛没有回应。
他能想象到外面那两个营的士兵，此刻是怎样一副光景。
穿着洗到发白的，打着补丁的作战服。
脸上是混杂着茫然，不甘，或许还有一丝隐藏的，对新装备的期待。
“告诉他们，原地解散。”
冯涛的声音，像是从生锈的齿轮间挤出来的。
“我不去。”
“让他们也别去。”
“我们海军陆战旅，不接受这种施舍一样的整编。”
门外的警卫员沉默了。
过了许久，才传来一句带着颤抖的回应。
“旅长……司令部的命令，是魏参谋长亲自下的。”
“第一营的张大牛，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刚才集合的时候，晕倒了。”
“卫生队……卫生队说，我们连一支葡萄糖都没有了。”
房间里，陷入了窒息般的安静。
那个名字，张大牛，冯涛记得。
一个二十出头的愣小子，在上次的尸潮中，硬是用刺刀捅死了一头冲上阵地的变异犬。
他活下来了，却要因为一支葡萄糖而倒下。
冯涛的身体，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他猛地站起身，拉开了宿舍的门。
外面的光线让他眯起了眼睛。
“集合部队。”
他的牙关咬得死紧。
“我倒要去看看。”
“他们究竟想把我们这支铁拳，砸成什么烂泥。”
前往港口的路上，没有人说话。
海军陆战旅的士兵，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在龟裂的水泥路上。
他们的骄傲，像他们手中那些保养过度的旧枪一样，在末日里被磨损得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轮廓。
当他们抵达港口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了。
那些模块化的居住舱，在工程车的作业下，已经连成了一片崭新的社区。
巨大的探照灯将整个码头照得如同白昼。
空气中，飘荡着一股霸道的，久违的肉香味。
那是属于公共食堂的味道。
冯涛看见，他的士兵们，喉结在不自觉地滚动。
“海军陆战旅？”
一个穿着雄芯集团军蓝色制服的年轻尉官，走了过来。
他的制服笔挺，装备精良，脸上带着一种程式化的礼貌。
“周舰长已经为各位准备好了换装区。”
“请跟我来。”
冯涛没有动。
他的视线，越过那个尉官，落在了不远处一队正在巡逻的，属于“深蓝仲裁者”舰队的士兵身上。
那些士兵，步伐轻盈，装备崭新。
他们身上那套深蓝色的作战服，在灯光下泛着幽光，一看就具备极强的防护能力。
再看看自己身后的兵。
一个个面黄肌瘦，像是从难民营里走出来的。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这种对比，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凌迟着冯涛的自尊。
“我们不需要带路。”
冯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他大步向前走去。
换装区，就在“方舟号”的巨型船体阴影之下。
一排排箱子被打开。
里面是崭新的“风暴”电磁突击步枪。
以及一套套包裹在保护膜里的，充满了力量感的“裁决者”外骨骼。
“全体都有！”
冯涛的副官，扯着嗓子喊道。
“放下旧装备！领取新装备！”
士兵们犹豫着，放下了陪伴自己浴血奋战的旧枪。
当一个年轻的士兵，第一次将那支“风暴”步枪拿到手里时，他的手都在抖。
太重了。
也太新了。
枪身冰冷的金属质感，传递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这玩意儿……怎么用？”
那名士兵，茫然地看着枪身上的各种按钮与接口。
“我来教你。”
那个年轻的雄芯尉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他的身边。
他没有丝毫的倨傲。
他拿起一支步枪，熟练地卸下能量弹匣，展示着供弹口。
“这里是能量指示灯，满格绿色代表可以进行三百次标准功率射击。”
“枪身上方是战术导轨，可以选配多种瞄准镜。”
“看到这个红色按钮了吗？不要轻易去按，这是过载模式，三秒钟内将弹匣所有能量瞬间射出，后坐力……你可能承受不住。”
尉官的讲解，专业，细致。
越来越多的陆战旅士兵，围了过来，听得聚精会神。
冯涛站在人群外，脸色铁青。
“花里胡哨的玩具。”
他冷哼一声，走了过去。
“战场上，能杀敌的，才是好枪。”
“我们的战士，用烧火棍，一样能捅穿怪物的喉咙。”
那个尉官停下了讲解，他转过身，面对着冯涛。
他没有反驳，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位满身戾气的陆战旅旅长。
“报告冯旅长。”
“我叫李昂，雄芯集团军，深蓝仲裁者舰队，陆战协同参谋。”
“总司令说过，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李昂打了个手势。
远处，一辆工程车吊起一块巨大的，厚达半米的合金钢板。
那钢板上，布满了坑坑洼洼的弹痕。
“这是从‘江口撕裂者’身上剥离下来的，最坚硬的头骨装甲。”
李昂说道。
“旅长，您不妨让您最优秀的射手，来试试。”
冯涛的眼睛眯了起来。
他一把从一个士兵手里，夺过那支旧的，95式自动步枪。
他拉动枪栓，动作行云流水。
“我来。”
他举枪，瞄准。
“砰！砰！砰！”
三声枪响。
子弹在那块装甲板上，擦出三点微不足道的火星，然后无力地弹开。
围观的陆战旅士兵，脸上都露出了习以为常的，屈辱的表情。
这就是他们每天都要面对的现实。
用血肉之躯，去对抗怪物。
李昂没有说话。
他只是将一支“风暴”步枪，递到了冯涛面前。
冯涛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他一把夺过步枪。
那沉重的分量，让他手臂微微一沉。
他甚至不需要李昂教，就凭着一个老兵的直觉，找到了射击模式的切换钮。
他将功率调到最大。
然后，对准了那块装甲板。
没有震耳欲聋的枪声。
只有一声沉闷的，如同压缩空气被释放的“噗”声。
一道蓝色的光束，瞬间划破夜空。
下一秒。
那块坚不可摧的，让无数士兵饮恨的头骨装甲，正中央，出现了一个碗口大小的，边缘光滑平整的窟窿。
窟窿的边缘，是高温融化后，又迅速凝固的金属色泽。
整个码头，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
冯涛保持着举枪的姿势，像一尊雕像。
他能感觉到，那股强大的后坐力，正顺着枪托，撞击着他的肩膀。
那不是蛮力。
那是一种碾压性的力量。
“呜——”
就在这时，码头上的公共食堂，拉响了开饭的汽笛。
一股更加浓郁的肉香，混合着米饭的香气，蛮横地钻进了每个人的鼻腔。
李昂看了一眼手表。
“换装训练暂时告一段落。”
“现在是晚餐时间。”
“冯旅长，还有各位陆战旅的兄弟们。”
“总司令有令，所有参与换装的友军部队，后勤补给，与雄芯集团军一线作战部队，标准等同。”
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请。”
冯涛放下了枪。
他看着自己那些兵，他们的脸上，那种属于军人的麻木与坚毅，正在被一种最原始的，对食物的渴望所取代。
他想说点什么。
想说“我们不吃嗟来之“食”。
可他看着那个因为营养不良而晕倒的张大牛，已经被两名士兵搀扶着，正眼巴巴地望着食堂的方向。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那引以为傲的铁拳，在这一刻，被一块肉排，一碗米饭，击得粉碎。
他缓缓转身。
没有走向食堂。
他走到了码头的边缘，拿起了挂在胸前的通讯器。
他接通了自己麾下，另外两个还没有开赴港口的营队的指挥频道。
“命令。”
他的声音，沙哑，却蕴含着一种全新的，不容置喙的重量。
“全员立刻开赴港口，接收换装。”
“告诉那帮兔崽子们。”
“从今天起，谁要是再给老子丢海军陆战旅的脸。”
“我亲手把他扔进江里喂王八。”
说完，他关掉了通讯。
他看着远处，那艘静静矗立在黑暗中的“方舟号”。
那不是一座冰冷的钢铁造物。
那是一面旗帜。
他输了。
输得心服口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