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书 -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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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年若还凌云志, 敢笑黄巢不丈夫!

跟在他后面的,竟是一乘两人小轿。轿夫刚放落地, 玳安殷勤一掀帘儿, 嘻嘻笑道:“娘子,请!”

西门庆笑道:“莫怪小人自作主张了。娘子这般娇生惯养的人物,哪当得道上风尘冲刷。今日又委屈娘子受惊, 还是请娘子上轿, 力夫自认得去娘子家的路。”

潘小园张口结舌, 看看轿子, 又看看玳安,赶紧摆手:“不,不必了吧,也没多少路, 可以走的……”

但西门庆往那一站, 比她高上一个头的大男人,气势上先完胜一筹。再加上一个玳安, 点头哈腰的不由她不从。两个轿夫立在路中央, 笑嘻嘻的看戏。再推辞两句, 路上已经有行人开始侧目了。

西门庆不慌不忙地压低了声音:“娘子难道是方才惊吓过甚, 走不动了?是不是得让人抱着才能上去?”

……

不知怎的就被请上轿子, 轿帘放下, 身子一晃,飘然如在云端。轿子显然是富贵人家的专享,她依稀听到轿夫在外面大声吆喝, 让其他行人让开。

禁不住脸上一阵阵的烧,不知是难为情,还是尴尬,还是别的什么。西门庆的背影,怎么居然和武松那么像!

突然一下子想明白了此前一直不解的一件事。为什么西门庆见到自己会如此殷勤?为什么他的语气好像……两个人已经你情我愿了似的?

根据现有的信息,穿越之前,潘金莲和西门庆只见过一次面。六姐儿用叉竿下帘子,失手打到了西门大官人,连忙道歉。而西门庆呢,也从这位妖娆小娘子的脸上看到了机会,这才有之后拜托王婆牵线的一系列计划。

可叉竿事件发生的时候,六姐儿正倾心于武松,盘算着如何能把小叔拿下呢。

现在她明白了。她几乎可以还原那一幕了。潘金莲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的等武松回家,顺便先把帘子下了。不料叉竿滑落,可巧不巧的打在了一个人身上。潘金莲定睛一看,失声叫道:“啊哟,叔叔,对不住!”

被打的人一回头,看到的就是一张又心疼、又歉疚、又带着些许妩媚的俏脸。

而潘金莲呢,发现认错了人,一定是飞红了脸,赶忙低头道歉,留下一抹让人难以忘怀的娇羞,让大官人自此念念不忘。

而现在,这个认错人的乌龙,让她潘小园又犯了第二次。难怪西门庆见她主动跑过来求助,立刻便是一副惊喜万分的表情。

轿子外面是擦擦的脚步声,玳安的声音传进来:“娘子可还好?座位可还舒适?”

潘小园强挤出笑来答应。这轿子一坐,自己对西门大官人的人情可算是欠下了!

平心而论,大官人今天的所作所为,居然让她颇为受用。平日里,武大只知道拉着她求嘿嘿嘿,何曾有过这般呵护的举动。更何况坐轿子这种不经意间的炫富,这么晃晃悠悠的颠上一小会儿,怕是要颠掉武大半天的营业额……

潘小园甩甩头,自己给自己一个冷笑。要不是自己熟知剧本,几乎要对他动心了。

从她假装受伤,拒绝王婆的裁衣请求,已经过去了四五天。计划有变,王婆必定已经通知了西门庆。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受伤。

既然如此,方才他为什么又会无意“发现”她的伤势,并且大惊小怪地推论一番,以显得他丝毫不知情?

套路,都是套路。

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这一幕可千万别让武松瞧见,平白生出什么莫须有的罪名。

但西门大官人显然对此也早有准备。潘小园悄悄撩起小窗帘子往外一张,便看到刚刚处理完案件的武松迎面走过来,见这轿子行得晃晃悠悠,只当是哪家大户的宅眷,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还靠边让了一让。

很快回到紫石街,玳安打发了轿夫,说大官人事情忙,已经先回去了。又变出来一个白瓷瓶,打开盖子,一缕清香,笑道:“这瓶烫伤药膏,是小的刚跑到德信堂赎的,娘子收好,每天记得用——千万别用街头赤脚郎中卖的老鼠油,那可要留疤的!”

说毕,瓶子往她手里一塞,躬身告辞。

潘小园只得收了。西门庆方才那么殷勤霸道,现在居然找借口走了,没有把自己送到家,还真有点意外。

随后给自己敲警钟。玳安有几条腿,能这么快跑一趟德信堂?烫伤药许是早就准备好了!

鼻子哼出一口气。不用白不用。前几天烫的那个水泡差不多下去了,但毕竟还有点痕迹,打开绷带,抹一点试试,清凉舒适,还真不赖。

*

当天晚上,武大家里出现了难得的和谐气氛。锁上门,点一盏灯,四膝相凑,钱袋哗啦啦往桌子上一倒,一双大眼加一双小眼,四只眼睛都是发光的。

过了好久,潘小园才低声道:“数数啊。”

武大像听了圣旨似的,嗳了一声,扑到桌子上,十根粗手指头开始扒拉。半晌,抬起头,自己都不相信的神情,说:“三百二十七文!”

白天碰见西门庆,心里的那点不安之感,立刻被沉甸甸的铜钱压下去了。潘小园抑制不住兴奋的神情,用眼神指着那钱,道:“我说什么来着?”

武大得简直要从椅子上跳出来了,语无伦次地说:“是,是,都是娘子的功劳,娘子最聪明,都料到了……”要是他更有些文化,一定会说出“高瞻远瞩”、“运筹帷幄”之类的成语。可惜他肚子里词汇有限,翻来覆去的只是“娘子真好”之类。一面说,一面用力地数那钱,堆成堆,串成串,小心翼翼地一文文收起来。

十扇笼猪油炊饼,一共二百个,价值四百文,除了早上让潘小园自己吃了一个,免费品尝送出去十个,又给郓哥免费提供一个,其余一百八十八个炊饼,卖得一个不剩。以往武大只能收回一两百文的现钱,而今天生生提高了一倍的业绩。虽然不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手笔,但起码,收支平衡了。

至于为什么两文钱一个的炊饼,最后却卖出了三百二十七文的奇数……潘小园决定不管了,以武大的智商能力,没误差才奇怪呢。

武大捧着那钱嘿嘿嘿的乐。潘小园最后还是不得不给他泼了一点点冷水:“那个,有人赊账吗?有几个?”

武大连忙道:“有,有,不多……”掏出自己那个圈圈叉叉的账本,一个个的给她数。边数便自己奇怪,怎么好多熟悉的名字都没上榜呢?平日里总是不带现钱的那个朱小官人,听说付现钱有折扣,居然从绸衫缝儿里掏摸出几文钱,一脸惊喜的神情,说是家里洗衣服的婢女不小心忘在里面的。而那个已经欠了一屁股账的冯老太太,下午居然又转了回来,老下脸皮,到街对面的肉饼摊上“赊”了十文钱——一次漂亮的债务转移——过来买走了最后的六个炊饼,满意地回家了。

潘小园脸色一变,叫道“等等。”

武大一个激灵,赶紧住口。

“你给冯老太太打折了?十文钱让她买走六个?”

武大知道自己做错事了,低头红脸辩解:“以前……以前她就没原价买过……一直是让我饶一两个的……总是晚上来……她看我担子里就剩六个,那个,就说,干脆一起卖给她,我也好早回家……”

耳根子软哪。潘小园早上谆谆叮嘱,今天的猪油炊饼,卖两文钱已经算是打过折扣,要是有人还价,绝对不能再让步。上午有她看着,武大的炊饼卖的都是不二价。可惜她走了以后,武大最终没能坚持立场,半天下来,被人连哄带骗,再加上不得不交的“保护费”,还是饶了十几个炊饼出去——不过比起以前,已经算是很有原则了。

潘小园对于自己这个合租室友兼生意合伙人不敢要求太苛刻,还是决定夸夸他:“以后记着别饶人家炊饼就行了。大哥今日收获颇丰,说明还是有做生意的天分嘛。一天三百多文进帐,刨去二百文的原料,还有盈余呢!快攒起来,要是天天都这样,咱们的欠账马上就能还清啦。”

武大的笑脸立马灿烂起来,仰头看她,赌誓般地说:“是,是!全靠娘子,咱们以后……嘿嘿嘿……会攒好多钱……”

也许是让桌子上的钱壮了胆,也许是陶醉于娘子前所未有的顾家,武大一边说,一边满目憧憬地看她,慢慢凑过去……

潘小园一个哆嗦,我可不想跟你“大功告成”!赶紧站起来,作势要去剔那灯芯。武大矮小,便一下子亲在了她腰眼上。武大也不气馁,笑得欢天喜地。

还是弄得她脸一红,又羞又恼。把灯芯剔亮,装作无意地问:“那么,这些钱,还是……收到我房里去?”

家里一直是她潘金莲管钱。武大自然从善如流,笑道:“娘子聪慧,娘子说了算!”

潘小园朝他勉强一笑,把钱收回去了,心里有点堵得慌。本来自己想办法帮武大挣钱,就是为了以后能毫无顾虑地离婚。可是武大那天那句话,又清清楚楚地响在耳边:“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不写休书。死也不写!死也不写!……”

万恶的旧社会啊……自己这么努力的挣钱攒钱,不知道能不能换来哪怕一天的自由?

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自己穿来这个坑爹的水浒传世界,本来是个必死的命运。自由诚可贵,生命价更高,还是先确保能好好的活下去,再作他想吧。

而要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好,最好白天碰见的那位大官人,不要再看到第二次。

耳中又回想起那声骨头折断的清脆的“咔嚓”声。这位一言不合就断人肋骨的主儿,可不像是善茬。

布店老板娘暂时安静了一阵,于是街上诸般声响重新浮了出来。在一片乌央乌央的嘈杂中,潘小园终于辨认出了一个熟悉的而声音:“炊饼哎——炊饼——今早上刚出炉的新鲜大炊饼——”

赶紧提了篮子,走到墙根底下,张眼望过去。武大已经收拾好了担子,沿街踱步,笑眯眯地喊上了。

都说专注工作的男人最有魅力。再加上潘小园眼下心头舒畅,她居然头一次觉得,武大的脸看起来也没那么讨厌嘛。

只见武大笑容可掬地招待来往客人,一手收钱,一手掀开担子盖儿,捞出白白的炊饼。这两只手左起右落,右起昨落,行云流水,十分熟练。他拿炊饼的时候,手里垫着一方白帕子,以免沾了银钱的手指头和食物直接接触——这是潘小园死乞白赖要求他加上去的。

便有人问他,为什么今天手里添了个白帕子。武大嘿嘿嘿笑着,只是答:“我浑家让拿的,干净,嘿嘿,干净。”

不少买主大概都是出外买早点,急匆匆走过来,凑头到担子里看看他的炊饼。有不少却又摇摇头走了,转而在旁边的汤饼铺,要么就到另一侧的煎点药茶摊子上落座,热热的喝一碗。有那些走得急的,赶时间,才快速买几个炊饼揣怀里,边走边吃。有时候,买了两个炊饼当主食,又坐到旁边的铺子里,点菜去了。

偶尔,还能遇到大户人家里派出来跑腿的小厮,一买买走十几二十个,作为一大家子的早饭。武大这时候一张脸简直笑出了一朵花,极尽殷勤,小短腿像装了风火轮。可惜这样的买卖并不多,大多数时候,还是零售多于批发的。

潘小园默默观察着,调动以前大学选修的经济学知识,大概能明白为什么武大的生意迟迟火爆不起来了。

第一,武大的炊饼并非县内百姓的“刚需”,也就是说,可替代的商品太多。左有汤饼铺,右有馉饳铺,馄饨摊,肉饼摊,还有街上那一连串的茶楼酒楼,都是他有力的竞争对手。和那些汤汤水水的丰富早饭相比,武大的炊饼唯二的优势,就是价格便宜、便于携带。而这两个优势又不是他独揽的——缺乏核心竞争力。

第二,价格低,意味着利润空间也低。回忆现代社会里,专门卖馒头的小贩哪能活得下去?白馒头都是依附在大型副食店里,作为连带产品销售的。武大的产品种类太过单一,产品技术含量不高,除非大规模生产,否则很难形成产业竞争力。而家里那个小小的手工作坊,靠他一个人,怎么实现批量产出?

第三,市场遵从二八定律:百分之八十的炊饼,都是百分之二十的顾客买走的。这部分“大客户”,武大却没有和他们形成固定的供需关系,总是处于等生意上门的状态。而其余百分之八十的零买客人,尽管只是十文八文的交易量,武大却对他们重视得过分,经常为了多卖出一个炊饼,走街串巷,走到人流稀少的小街坊里去。

综上,如果武大只有做炊饼的手艺,那么他最好的策略,是和大户人家、茶楼、酒楼合作,成为他们专门的主食供应商,做批发生意;如果武大依然想挑着担子上街零售,那么他的产品最好多样化、高端化、价格高低不等,以吸引不同层次的顾客——人家好不容易出一趟门,就为买两文钱的炊饼?那时间成本可都不只两文钱了。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要解决赊欠问题。古代老百姓没有理财观念,不知道金钱的时间效用。譬如赊欠一百文,一个月后还账,仍然是还一百文。武大相当于给全县的百姓发放了或多或少的无息贷款,而他自己的现金流却受到极大的制约——能盈利才怪。

潘小园暗暗叹了口气,心中慢慢梳理出一套方案。眼下自己尚且没有能够自力更生的手艺,要赚钱,也只能帮扶武大了。而赚钱的法子,自己没试过,也不知在这里管用不管用。

等武大卖完炊饼,带着寒气回家,开门便是一激灵。屋里一股子干燥的烟火气,火盆生得正旺,便像是专门等他回来一样。老婆潘金莲坐在堂屋中央,目光盈盈。

武大一看她的模样就酥了,连忙道:“娘子……”

潘小园开门见山地说:“大哥,今日我和邻居一位大嫂闲谈,她一个外地亲家的远方侄子是在东京做生意的,赚得家里金山银山。她跟我聊了半日的生意经,说你这样做买卖来钱慢,须得想个改进的法子。”

杜撰出一个朋友的亲戚的亲戚,增加话语的权威性,同时也免得武大质疑自己的经济头脑是哪来的。

可是武大却不解她意,放下空担子,赔笑道:“娘子是嫌我赚得少了?咱们本分老百姓,来钱慢是应该的,来钱快才不正常。咱们可不敢去做什么大手笔……”

潘小园忍不住想翻白眼。安于现状,没有一点进取心!

还债。攒钱。离婚。这三个念头拿出来晒一晒,便重新有了耐性,慢慢哄他:“咱们不是要赶快把欠债还清吗?还了债,最好还能把这房子买下来。买下了房子,就不用交那一个月两贯钱的房租啦。再说,咱们现在月月要靠叔叔周济盘缠,要是传出去,邻里间还不笑话咱们?趁现在多攒点钱,以后万一有个小病小灾、红白喜事,家里也好支吾,对不对?我现在有个法子,不用投机倒把,每日照常出去,却能让你每天多赚一倍的钱,不用再动老本——你干不干?”

这一连串的洗脑式问句下来,武大这才有点明白,眼睛微微放光,重复道:“不用投机倒把,不犯法,还能多挣钱?”

“对,每天还照常出去,该卖多少炊饼,就卖多少炊饼,只是有一样……”

武大有点来兴致了。什么都照常,还能多赚钱?这是哪门子秘籍生意经?

竖起耳朵听。只听到言简意赅的两个字。

“涨价。”

武大就算智商再不灵,这时候也忍不住反驳道:“这可使不得!炊饼一直是两文钱一个,价钱高了,大家可要恼我!

潘小园不慌不忙地笑道:“当然不是平白涨价,而是要做出值那个价的炊饼。”

武大愣了,这句话有些超纲,他不能理解了。

潘小园依旧耐心,起身从窗边架子上取下一个小油纸包,打开来,里面油油亮亮的,一块白得发腻的猪油。由于天气严寒,一点也没融化,圆圆的一大块,比平常百姓家里储备的要大上好几倍。

“这是我今日经过屠宰铺的时候,贱价买来的,”北宋时期还没有精炼植物油,老百姓做饭时多用猪油,价格也不算太贵,“将它揉在发面团里,蒸出来的炊饼就会又白,又软,又香。”

在网络上看过那么多烹饪食谱,自己又亲手实践过不少次,这点信心潘小园还是有的。

武大显然也觉得有道理,不由自主点点头,又马上说:“可是猪油毕竟还是要钱的……”

“以后你上街,便卖这种蒸出来的猪油炊饼,和寻常炊饼区分开来,三文钱一个。”

武大瞠目结舌,连连摇头,显然也觉得这种定价太心黑了。就这一小块猪油,摊到每个炊饼上,不过一个小指头那么大点,就能涨一半的价?

潘小园不理会他的质疑,一口气说道:“当然,咱们是老实的生意人,不是利欲熏心的奸商。这三文钱的炊饼,若是客人肯付现钱时,便依旧照两文卖;若是要赊账,以后还钱的时候,便要付三文的全价——猪油炊饼呢,也不亏吧?”

她已经深思熟虑过。阳谷县人民不可能一朝改变赊账的习惯。若强行让他们还清所有的欠款,肯定民怨沸腾,武大的生意一天都做不下去。因此退而求其次,用“折扣价”鼓励顾客现金消费——要赊账,就要接受变相的提价。肯付现钱的客人,同样的两文钱,就可以买到升级版的猪油炊饼,算是赚到了呢。

武大显然没能理解其中的道理,只是反反复复的说:“炊饼一直是两文钱……涨成三文,没人会买的……”

潘小园微笑:“明天,你这样试试。”

武大还是不太相信,但他已经习惯对娘子言听计从,终于决定试一试。当晚,试着加入猪油和面,蒸了一小笼炊饼,果然又嫩又香,卖相也提升不少。潘小园这颗心算是放下了。

两人头一次融洽地吃了顿晚饭,还聊了几句家长里短。武大觉得,娘子这是真的收下心来,一心一意跟自己过日子了。

她尽可能地又温柔了一些:“以往我不太过问你的生意。大哥,你每天,都是拿回这个数儿?”

武大一张方脸慢慢红了,好像揉旧了的扑克。

终于嗫嚅着开口:“娘子你不知,但凡有人买多了炊饼,照例是要打折的……今日团头何九一下子买了两扇笼,便给他算作五十文卖了……那个,还有不少人身上没有零钱,都是赊账的,我都记着……还有那个,县衙里的李皂隶,蒙他照顾我生意,照例是不收钱的……南城卜志道,只买了七个,也非要我打折,我说他不过,只好算了十文……那个,还有……“

潘小园觉得自己有点明白了,又问:“赊账的人,你都记得么?”

武大连忙道:“记得,记得!”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炭笔横七竖八地划满了圈圈道道——武大不识字。

武大将那纸翻来覆去地瞧了两眼,拿得正了,虔诚地吸口气,一个个开始数:“李银匠昨天和前天一共赊八文,大街口蒋太医,十四文;郓哥儿两文,小孩子就不管他要了,”手指甲一掐,将那两条竖线抹掉了,“这个……这个是……对了,是肉铺王六娘子的,十一文。咦,怎么会是十一文……当时……当时我们是怎么讲的价钱来着……”

潘小园头都大了。这纸上乱七八糟的圈圈叉叉,也亏得武大能记住!

她几乎能够还原武大每天的生活了:颤巍巍挑着两担炊饼到县衙门口卖。来了一个城管,照例白送几个炊饼当早饭,便算是孝敬人家了;又来了个口齿伶俐的,硬是把价钱压到了五六折,武大没奈何,也只能卖了;旁边排队的顾客立刻占便宜:给他打五折,也得给我来个半价,大家公平合理,对不对?于是只好一连串的贱卖;好容易遇上一个愿意出全价的买主,人家一摸钱袋,糟了,今天出门太急,手头只带了一贯整钱,一时拆不开,大郎记在我账上,改日再还!武大一面憨憨答应着,一面摸出自己那个不知所云的“账本”,随手画几条道道,赶紧又招呼下一个顾客……

每日立在县衙门口卖炊饼的武大郎,头上似乎时刻顶着六个大字:亏本,甩卖,速来!

武大红着脸辩解道:“可是娘子,我的买卖,在县衙门前的口碑是最好的……街坊邻里全都来买我的,还、还夸我会做生意……”

潘小园气得哭笑不得。顾客们自然巴不得你这么做生意。你要是天天把炊饼白送出去,街坊们就给你送锦旗了!

耐心跟他解释:“这样不行,大郎你看,家里的开销可不能再减了。每日做炊饼的原料,面粉油盐柴火什么的,得花个二百来钱吧。早晚做饭的菜蔬,就算油水少些,也总得二三十文……”来到古代这么多天,基本的物价都已经了解得挺清楚了,“你和我的衣裳鞋子,一年总得添上一两件吧,摊到每天,是多少钱?每年交官府的税银,又该是多少钱?更别提,咱们这栋房子是赁的,每个月……每个月……”

她还真不知道这栋二层小楼的房租是多少。好在武大及时接口,垂头丧气地说:“每个月两贯足钱。”

潘小园飞快地换算了一下。北宋中期,一贯钱约合八百文。两贯就是一千六。摊到每天,就是五十大几文。

算着算着就慌了。这日子,完全是入不敷出啊!

武大再愚钝,见了她的神色,也知道她心里的意思了,忙道:“娘子莫慌,莫慌,等以后生意好起来,这个……那个……肯定不会挨饿,你放心,你相信我……”

生意做得一塌糊涂,潘小园哪敢相信他。这样的日子过上三五个月,武大非得把自己卖进丽春院不可。

武大愁眉苦脸:“本来咱们还有本钱,从清河县搬过来,老房子卖出八十贯呢,可是……可是……”

可是搬家置地都要花钱。自从武大搬来阳谷县,赁房造家具,办乔迁酒,打造炊饼作坊,再加上这几个月的坐吃山空,卖老房子的老本,已经花了七七八八。古代老百姓安土重迁,很少卖房卖地,因此也很少能亲手捧着这么一笔巨款。左看右看,自然会心安理得地寅吃卯粮,觉得这笔钱永远用不完。

在发生“潘金莲”摔伤事件之时,家里其实已经捉襟见肘,武大不得不四处借债,有用的没用的法子试了十七八种,不知道花了多少冤枉钱,才把她治醒过来。

而武大,以前被老婆骂惯了没用窝囊废,从来不敢向她哭穷,只知道自己默默做炊饼,一天比一天做得多,一天比一天起得早。家里存钱的那个小匣子,却是一天比一天轻。再追问几句,武大已经偷偷瞒着她,卖过一套冬衣、一双旧鞋了。

不过,再怎么窘迫,潘金莲的那两个嫁妆箱子还是好好的放在楼上,他连开都没敢开过。

武大忐忑不安地瞧她,做好了再次挨骂的准备。抬头一看,半盆菜羹和剩炊饼还在桌子上摆着,可没心思再吃了。他立刻知趣地站起来,开始勤快收拾碗碟。

潘小园哪有心思骂他,只是简略地说:“不能再这样下去,咱们得想个办法,开源节流……”

每个月的房租是造成赤字的罪魁祸首。为什么会这么贵?难道武大会不清楚,凭着他卖炊饼的那点收入,如何消费得起阳谷县中心地带的二层小别墅?

如果是当年在清河县,没有房租的开销,那么武大这般贱卖炊饼,还不至于到亏本的地步。而眼下加上每个月两贯的房租,这个家便是天天赤字警报。

可见武大只会固守以前的习惯,一点也没考虑过变化带来的挑战。

眼下这栋房子上下两层,一共四间房屋。一层是作坊,二层是楼,两个小小院落,十分宽敞整洁,住五六个人都够了。

现在她明白了,武大之所以有底气租房,完全是靠了卖清河县老房子的那八十贯。说不定这钱还曾用作保证金,东家才肯把房子租给他。

武大有祖传的老屋,好好的在家乡清河县住着,为什么非要搬到阳谷县来租房?回忆原著,似乎是因为,自从潘金莲嫁了他,县里有几个奸诈的浮浪子弟,天天在门口骚扰聒噪,叫着羊肉落狗口。因此,武大在清河县住不牢,才卖了房子,搬来这阳谷县,在紫石街赁房居住。

总觉得哪里不对。

潘小园一拍大腿,忍不住一声“卧槽”。清河县有小流氓,难道阳谷县就没有吗?今天上午,王婆刚刚帮自己骂走的那些人,难道是专程从清河县赶过来的?

小流氓到处都有啊。只要她潘金莲和武大郎这对奇葩夫妻存在一天,就会有人来骚扰一天。就算阳谷县人不知道她潘金莲的过去,就凭王婆这种情报大王,姑娘媳妇家长里短的说上一阵子,也迟早能八卦出来了。武大的外号“三寸丁谷树皮”,不就已经从清河县飞速传播到阳谷县来了吗?

也就是说,因为要摆脱小流氓才搬家,这个理由根本说不通!

武大也许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也许他以为,搬了家,就会彻底掀开一页崭新的生活;可他身边的人,潘金莲,还有过去的邻居街坊,难道不会提醒他?

——“大郎,你真的要搬去阳谷县?你可要三思啊!万一阳谷县也有浮浪子弟薅恼,你怎么办?难不成再卖一次房子,再搬一次家?”

可是没人提醒他。

甚至,周围的人应该是鼓励他搬家的。在古代老百姓的心目中,离开祖辈居住的环境,放弃祖传的房屋产业,是需要多么大的决心和勇气啊。愚公宁可移山也不愿搬迁。没有街坊邻里的撺掇,武大一个人,定然不敢做出这么大胆的决定。

潘小园觉得自己心跳加速。这一连串电光火石的分析,隐隐让她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武大郎之所以搬家,是……被他周围的人集体忽悠的。

原因不明。

这个充斥着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的世界,也许远不像它看起来那么简单。

第二天一早,外面的梆子刚敲五更,潘小园就听到卧房门外窸窸窣窣的动静,武大起来打洗脸水了——要卖五文一个的雪花炊饼,要发财了,睡不着哇!

虽然王婆给他们估了个十文的价,但潘小园心里也清楚,这其中带着七八分客气。便不顾武大可怜巴巴的目光,坚持定价五文,让他先出去卖一天看看。

至少,从昨天贞姐和王婆的眼神儿来看,销路不会差。

于是放心让武大出门。撩起帘子的瞬间,冷风呼的一下灌进屋来。寒冬腊月,天刚蒙蒙亮,好像糊了一层灰。街上土都冻得硬了,只有武大一个赶早的生意人,浑身厚裹着棉衣,顶着北风,一小步一小步地走。

潘小园看他的棉衣已经旧得出絮,忽然想,这些日子攒下的银钱,足够给他做一身新棉衣吧?眼下年关将至,性急的人家,已经开始张罗着购置桃符灯笼剪纸之类,门口堆上了大大小小的年货——确实是个做新衣的好时节。心里盘算着,哪天到县衙门口的布店裁缝店去一趟。

在房间里做了一会儿健身操,又练习着盘了几个髻子,时间很快过去。她本来还想学习一下绣花缝纫的手艺,床头找出以前潘金莲留下的、未完工的绣样,拿起针线照猫画虎,直盯得眼睛都花了,手指头也被扎了好几次,才不甘心地丢下针线,承认自己确实不是这块料。

晃荡到下午,听得隔壁茶坊里客人来来去去,又想起来昨天碰见王婆,闲聊间她还上手扒自己袖子,问那“烫伤”好得怎么样了——不知道,这还是不是西门庆的意思?虽然那日一见之后,大官人便没有再刻意露面,但女人的直觉,总觉得这人不会轻易死心。

正想着,忽然听到楼下大门微微声响。赶紧下去看,只见门槛边上给放了一个小白瓷瓶,另外还有一张厚白宣纸,正随着小风婀娜招展,上面写了几行字:“良药易尽,以此为续,早晚使用,勿让我担忧。若需补继,可至德信堂再取。是鄙家产业,报小人名号便可。”

字体是时下流行的瘦金体,倒挺好看。照顾着她潘金莲的文化水平,写得也浅显易懂。结尾暧昧地缺了署名。

潘小园毕竟是正常直女,面对如此暖男的举动,居然可耻的脸红心跳了好一阵子。这是……被撩了?

不管用意如何,他心可真细!

潘小园再次给自己打预防针:肯定是身边的下人小厮们提醒着的。他自己肯定不会亲自来送药,估计还是玳安跑腿。

那药瓶子没法处理,照例藏进嫁妆箱子,用布层层包好。

回到屋子里,出了一会子神。该怎么把这位看似无害的大官人彻底打发走呢?

一时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不过有一点她可以确定。《水浒》剧情里,西门庆踢伤武大、合谋给他下毒,都是趁武松出差的时候干的。他毕竟还是忌惮武松。

只要武松在,他大约不会对自己做什么太过分的举动。

现在最要紧的,是自己独善其身,不要让武大他们产生疑心。至于那个什么德信堂,以后绕着点走。

想通这点,心里便畅快许多,转而又憧憬起亮闪闪的钱来。武大今天新品上市,多半能带回六七百文,得好好奖励一下。

于是早早就下到厨房,打算认认真真给他做顿饭。自从她潘小园顶替了潘金莲的身子,穿来这个世界,武大家的伙食水平直线下降,武大一句话也没抱怨过。

看看厨下,除了两袋面粉,一大块猪油,便是武大前日带回来的白菜和鸡蛋。这人单调无趣到了一定境界,从来不会买些新鲜东西。

但就是白菜鸡蛋,潘小园也决定给做成一顿美餐。略略计划了一下,把白菜洗了,案板上剁碎,挤出水,丢进木盆里;鸡蛋也打散,加上点盐和葱花,一并和碎白菜拌匀。里面再加上点面粉,用手抓匀了,虎口一挤,挤出一个个寸许宽的丸子。

然后热锅,直接切一大块猪油放进去。宋代百姓家饮食,由于油脂价贵,便以蒸煮为主,炒菜不是主流,至于煎、炸,更是罕见之至。潘小园吃了几日菜羹配炊饼,肚子里无比渴望油水,天天晚上做梦都是麻辣香锅,眼下家里现成的一大块猪油,不用白不用,管他胆固醇呢。

白色的猪油很快化成清油,滋滋作响。然后,锅从火上撤下来,素丸子逐个下锅,再坐回火上,哗啦啦半煎半炸,一个个在油里跳,慢慢的染成金黄色。香味散出来,那是不同于后世植物油的香味,从鼻孔直厚重到肚子里。

潘小园忍不住自己先尝了一个,舌头一咂,焦香酥脆的外皮,里面是细腻的面香,偶尔翻出青菜的爽脆,香得她直哼哼。

一大盆丸子炸好,看着锅里油还剩一半,便用筷子夹出来,过第二遍油。心里想着武大该回来了。等他一进门,就奖励他吃炸丸子。

可是今天武大却耽搁得晚了。眼见日头过了顶,又被云遮住,大门口还是没动静。

潘小园慢慢饿了,又吃了两个丸子,频频回头。平日里,这时刻,武大也该回来了吧。再不回来,丸子可让我吃光了。

抱着盆跑到外面探头看。天已经擦黑了。今日格外寒冷,街上已基本上没有行人。对面姚二郎正在收拾铺面,姚二嫂探出头来下帘子,有意无意瞥了她一眼。街上稀疏几个行人,可没有武大和他的担子。

这是破天荒头一遭。潘小园呆不住了,裹一件厚衣裳,包了头巾,穿上油靴,吱呀一声开了门。忽然想到武大这家伙不知在哪儿迷路,又累了一天,铁定已经前胸贴后背,又生出好心,回去把炸丸子装进篮子里挎上。

潘小园托王婆看了家门,自己径直顺着紫石街往县衙走,边走边左顾右盼。狮子桥、果子市、县前大街,最后,县衙周围转了两三圈,全都没有武大的身影。

忽然转到了县衙后面,一排松树后面的一小片空地里,传出些不寻常的声音。一个高大人影若隐若现,跳跃着左右移动。拳、掌、勾、捺、踢、扫,初升的月光下,那影子闪成花儿一般。

潘小园心里一跳,定睛一看,果然是武松。眼下他就住在县衙外侧的耳房里,为了避嫌,最近也很少去武大家探望。难不成他每天都会来这里……练武?

忍不住停下来看。寒冬天气,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汗衫,身周一圈白气。他口中没有花哨的呼喝,只是每一次使力,都伴随着稳健的喘息声。他的双脚像是钉在地上一般,并没有后世武打片里那种翻滚炫目的架势,只是朴实的一拳一脚,但他周围的细松枝一直在微微颤动。

作者有话要说: 日万活动虽然结束了,但今天依然给大家肝万,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本来想在生日当天结文的,现在看来还需要几天,再加上番外,大家能一直看到下周o(* ̄▽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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