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书 - 大魏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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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五,寅时三刻。

北平城尚浸在浓稠如墨的夜色里,万籁俱寂,唯有紫禁城深处,宫灯如星,自深宫内苑一路燃至巍峨宫门,将新铺的青石御道映照得一片肃穆通明。

承天门内,偏殿凝晖阁。

数盏巨大的落地铜烛台燃着手臂粗的白烛,将室内映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股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肃穆。

大魏天子赵吉立在巨大的落地铜镜前,内侍们屏息凝神,正将最后几枚象征日、月、星辰与山峦的十二章纹玉组佩,小心翼翼地系上他明黄色的衮服玉带,衮服厚重,金线绣成的五爪盘龙在烛火下折射出冰冷而沉重的光,压得少年单薄的肩背微微佝偻,他抬起手臂,宽大的袖袍垂下,露出因为亲征和远行,晒黑了不少的腕骨。

烛光跳跃,铜镜中那张年轻却已刻上太多不属于这个年纪沉静的脸庞,在明黄与金龙的映衬下,竟显得有几分虚幻,然而,赵吉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被注视感,那不是来自镜面,也不是来自周围低眉顺眼的内侍。

他仿佛感觉到,这间尚带着新漆味的偏殿里,空气开始变得粘稠、沉重,一种跨越时空的威压,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他看到了太祖武皇帝开国时的金戈铁马,那粗粝、豪迈、带着血与火气息的目光,审视着这即将交出江山的末代子孙;他看到了太宗文皇帝登位后的深沉与猜忌,那目光复杂难明,带着对权力永恒的贪婪和对后继者无能的失望;他看到了真宗皇帝的文弱与辽国阴影下的隐忍;看到了仁宗皇帝的宽厚与无奈;看到了数十年修道只为长生的灵帝...直到那位英年早逝的英帝,还有他只差一点便登上帝位的...父王。

百年沧桑,数代帝王的身影,他们的功过是非,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不甘与执念,仿佛都凝聚在这件传承了百年的明黄衮服之上,通过那冰冷的金线、沉重的玉饰,穿透时空的壁障,无声地、沉沉地压在他的脊梁上,烙在他的灵魂里。

父王赵桓的面容在记忆里早已模糊,只余下一双在幽暗宫室中充满不甘与绝望的眼睛,母妃...那个温柔却同样早早凋零的身影,留给他的只有一丝微弱的暖香和宫人偶尔提及的、带着怜悯的叹息,他们仿佛也在这无声的注视之列,带着未竟的遗恨,在说着些什么。

赵吉的目光最终掠过镜中那个被华服包裹、显得如此渺小又如此沉重的身影,落在旁边紫檀木架上静静躺着的那方锦盒上,锦盒半开,露出里面一方通体莹白、螭龙纽交的玉玺一角。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八个虫鸟篆字,代表着华夏最高的天命,自汉末失传,辗转数百年,直至后唐末年,方由一位石匠在洛阳邙山献出,被魏太祖奉为镇国神器,视为天命所归的铁证,如今,这传承了数代王朝、浸染了无数兴衰荣辱、血火烽烟的无上象征,却即将从他手中递出去。

“陛下,时辰快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沐恩躬着身子,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紧张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他确实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他会最后一次伺候大魏的天子更衣,祭天,然后又见证另一个人接过这天命和权柄--这种事情不应该只有天下大乱后王朝更迭时,才会出现么?当初他去那间汴京的宅子里,给还在国子监教书的顾怀宣读封侯旨意时,哪里会想得到今天?

可能是一样的心绪起伏,赵吉没有立刻回应这小心的催促,他伸出手指,指尖冰凉得几乎失去知觉,轻轻拂过玉玺温润却沉重得仿佛能压垮灵魂的表面,那铭文凹痕里,似乎还残留着历代帝王掌心的温度,以及他们紧握时渗出的汗水、鲜血与不甘的颤栗,这方寸之物,承载着整个帝国的重量,也凝聚了缠绕赵氏血脉百年的宿命。

指尖的冰冷顺着血脉蔓延,却奇异地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注视感”,那父王母妃哀伤的目光,那百年帝王无声的叹息...在这一刻,仿佛被一股源自心底的力量推开了一些。

他猛地收回手,声音平静得如同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

“起驾吧。”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赵吉清晰地感觉到,压在肩头、浸透骨髓的那份属于大魏赵氏皇族的沉重宿命,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一丝微弱却无比真实的解脱感,萦绕在了他的身边。

他戴着沉重的冠冕,朝着洞开的殿门走去,在即将踏出一步时,他停了下来,没有回头,不知道是在对自己,还是在对谁,轻声说道:

“再见。”

......

辰初,太庙。

这座由辽国当初留下的南京宗庙改建、象征魏国新朝法统的庞大建筑群,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若隐若现。

汉白玉的基座与石阶在稀疏星斗的微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昨夜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雪尚未化尽,残雪堆积在殿宇飞檐高耸的鸱吻兽头间,压在庭院中新植松柏的枝头,在料峭的晨风中更添几分刺骨的清寒与苍凉,空气中弥漫着香烛、松柏冷香、新雪融化的湿气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肃杀与沉重。

寅正时分,沉重的太庙正门在数十名力士整齐划一的号子声中,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嘎吱”巨响,轰然洞开!

“开--中--门--!!!”

司礼官立于高阶之上,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尖利悠长的唱喏,声浪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撕裂了黎明前的沉寂,在空旷得令人心悸的殿前广场上层层荡开,撞在冰冷的宫墙上,激起阵阵回音。

早已在凛冽寒风中如同雕塑般鹄立多时的文武百官,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瞬间有了动作,绯袍(一品至三品)、青袍(四品至六品)、绿袍(七品至九品)汇成一片肃穆而压抑的色流,沿着宽阔的中央神道,分左右两列,垂手躬身,迈着刻板而凝重的步伐,鱼贯而入。

无人交谈,唯有无数双官靴踏过冰冷石阶与残雪碎冰发出的“嚓嚓”声,汇成一片低沉、压抑而庄严的潮音,空气沉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让人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赵吉身着那身繁复沉重、凝聚了百年帝王气的明黄衮冕,在沐恩及一队手持金瓜、斧钺、肃杀如林的仪卫扈从下,缓步踏上通往主殿“承祧殿”的中央神道,他每一步都踏得极稳,少年人的身影在空旷巨大、被残雪覆盖的广场上显得格外孤峭而渺小,身后,是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冠冕袍服,如同沉默的、深不见底的海,托举着这艘承载了百年荣光与屈辱、即将倾覆的旧朝巨船,驶向它注定的终点。

整个广场弥漫着一种近乎窒息的肃穆,这不是寻常的祭祀,而是一个王朝的谢幕,一个时代的终结,空气中仿佛能嗅到汴梁旧宫苑的檀香余韵,百年国仇家恨,无数忠魂枯骨,最终凝结于此,化为这黎明前最沉重的寂静,许多老臣,尤其是那些历经了三朝甚至四朝的老臣,此刻已是老泪纵横,却又不敢发出一丝呜咽,唯有肩膀在压抑颤抖,一种大厦将倾、天命转移的苍茫悲怆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心头。

吉时将至。

“吉--时--到--!”宦官略显尖利的声音,打破了广场上的死寂。

太庙沉重巨大的朱漆金钉正门,在数名力士的推动下,伴随着悠长而沉重的“吱呀——”声,缓缓向内洞开,一股混合着古老木料、香灰与岁月沉淀的肃穆气息,扑面而来。

赵吉深吸一口气,挺直了那被沉重冠冕压得微弯的脊背,通天冠上的白玉旒微微晃动,珠串缝隙间,他的眼神清澈而平静,他抬步,踏上了第一级汉白玉台阶。

“天子--祭告--太庙--!” 礼部尚书的声音响起,悠长回荡。

殿内,烛火通明,香烟缭绕。

历代大魏皇帝的神主牌位,由太祖始,依昭穆之序,层层叠叠,森然罗列在巨大的紫檀木神龛之中,牌位上的金漆在无数烛火的映照下幽幽闪烁,如同无数双来自幽冥的眼睛,冰冷地注视着殿中的一切,殿内弥漫着浓郁的龙涎香气息,却压不住那源自牌位本身的、深沉的腐朽味道和无形威压。

赵吉于正中巨大的紫檀香案前站定,香案上,三牲祭品、五谷玉帛陈列有序,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亲手拈起三柱粗如儿臂、顶端燃着幽蓝火苗的龙涎定魂香,香火明灭,青烟笔直上升,缭绕于高阔的殿宇梁柱之间。

“维大魏定远三年,岁次癸卯,三月庚辰朔,越十有五日甲午,嗣皇帝臣吉,敢昭告于昊天上帝、后土神祇,并太祖武皇帝、太宗文皇帝...英宗昭皇帝,列祖列宗神位之前...”

赵吉的声音在空旷寂静、唯有烛火噼啪作响的大殿内响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却又因那无边的沉重与殿内无形的威压而微微发颤,每一个字都仿佛重逾千斤,他诵读着由礼部鸿儒穷尽心力、字斟句酌撰写的祭文,字字句句,皆是王朝倾覆前最后向列祖列宗最后的告罪与交代:

“...臣以冲龄,嗣守丕基。然德薄才鲜,难承天眷。北虏猖獗,社稷倾危,山河破碎,生民倒悬...幸赖天命未绝,降生元辅靖王顾怀,禀乾坤之正气,承昊天之眷命...提三尺剑,扫**尘,外御强寇,内修德政...克复幽燕,荡平上京,殄灭大辽,雪百年之耻,复汉家之疆...功高万古,德被苍生,泽润草木,威加海内...此诚再造乾坤,功超伊霍...今神器不可久旷,天命不可固辞...臣虽愚昧,亦知神器有归,天命在彼...谨遵尧舜之典,效法汉魏之仪,敬逊于位,禅位于靖王顾怀...皇天后土,实鉴臣心;列祖列宗,伏惟尚飨!”

祭文诵毕,赵吉深深三拜九叩,当他最后一次深深叩首,额头重重触碰到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时,他的动作顿了顿,身上那件凝聚了赵氏百年气运的沉重衮服,仿佛正在失去原有的重量,那来自历代先帝的无形注视,在祭文念完的刹那,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复杂的释然,或者说是...对既定命运的最终认可?

殿内死寂,唯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殿外呼啸而过的寒风,刮过新裁的松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而在殿外,不能进入太庙的百官,已经整齐地跪倒,然后出奇默契地,看向了同一个方向。

......

辰时初刻,紫禁城,武英殿。

此地已暂时充作顾怀登基前的更衣之所,殿内陈设极简,唯余肃杀,巨大的落地铜镜前,顾怀只着单衣,同样沉默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数名经验老道、沉默如石的内侍,屏息凝神,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将一件件衣袍为他穿戴整齐。

内衬是玄色云锦深衣,质地厚重,触手生凉,其上用极细的金线暗绣着繁复的星辰云纹,在烛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华光。

然后一件前所未见的玄黑龙袍披上了他的身躯。

袍服并非传统的明黄,而是最深沉、最纯粹的玄黑,以最上等的玄色贡缎为底,用极细的金线、银线、玄青丝线交织盘绣出一条巨大的龙身自袍摆扶摇而上,缠绕身躯,矫健狰狞,每一片鳞甲都清晰可见,龙首昂然踞于右肩,龙目以鸽血红的细小宝石镶嵌,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而暴戾的血光,仿佛随时会破帛而出,择人而噬!玄色为底,摒弃了传统的日月星辰、十二章纹等繁复装饰,只有彷佛能吞噬光线的临渊玄黑,而那条盘踞的的龙身,则散发着一种原始、霸道、唯我独尊的恐怖威压--这是以武力定鼎乾坤、以鲜血染红江山的开疆之主才配拥有的颜色!

束上镶嵌玄玉、造型古朴的腰带,顾怀探手,从一旁紫檀木架上取过一柄连鞘长剑,剑鞘古朴,乌沉沉的木质上缠绕着磨损严重的皮革,正是那柄自辽国缴获、曾饮尽大辽气运的七星龙渊,顾怀沉默地看了它许久,然后拇指轻推卡簧,“锵”一声清越龙吟,剑身出鞘半尺。

乍现的寒光下,却是斑驳的暗红锈迹,如同凝固干涸的陈旧血痕,深深蚀入剑脊那七颗代表北斗的黯淡星纹之中,即使已经经过几次粗磨,剑锋亦不复当年锐利,钝口处甚至可见细微的崩缺,这已非杀敌的利器,而是一柄承载了太多征伐、杀戮、王朝兴衰与异国崩塌前绝望的--残兵,它的象征意义远大于实用,却比任何崭新的宝剑都更能吸引人的目光。

顾怀凝视着剑身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倒影在斑驳锈迹与幽暗烛光中扭曲变形,如同他此刻的心境,他面无表情,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倒映着剑身的寒光与血锈,沉静得可怕,深处却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疲惫、抗拒与一丝被命运推至此地的冰冷决绝。

“啪!”

剑身归鞘,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他将这柄锈迹斑斑的帝剑悬于腰侧玄玉腰带之上,剑鞘轻撞甲胄般的龙袍下摆,发出低沉的“铿”声,余音绕殿。

“少爷,吉时要到啦!”王五的声音在殿门外响起。

顾怀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那身玄黑龙袍、腰悬锈剑的身影,镜中人眼神锐利如刀锋,眉宇间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孤峭与沉郁,仿佛即将踏入的不是至尊宝座,而是以万里河山为栅栏的无边囚笼,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冰冷,带着殿内沉水香、新木、皮革、铁锈混合的复杂味道,然后踏出了脚步。

“走吧。”他说。

......

辰正,太庙正殿。

巨大的汉白玉月台下,风似乎更烈了,卷动着残雪碎冰与新柳的嫩芽,抽打在百官厚重的朝服上,黑压压的人群按品级肃立,鸦雀无声,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凝固的海面,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通往太庙深处神道尽头那幽深的门洞,沉默地等待着。

“啪!啪!啪!”

三声撕裂长空的脆响陡然炸开!

静鞭!

由最坚韧的百年犀牛皮鞣制浸油,鞭长三丈,鞭梢缀以精金,由三名膂力惊人、经过特殊训练的净鞭太监于丹陛之下的三个方位奋力挥动!鞭梢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爆鸣,带着无上的威权与不容置疑的肃杀,瞬间涤荡了天地间所有的杂音,也狠狠抽在每一个人的心尖上!百官无不心头剧震,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呜!呜!呜!”

紧随其后,低沉雄浑的号角声连绵响起,十二支巨大的犀角号由魁梧力士吹响,声浪如同沉睡的巨兽被唤醒发出的咆哮,穿透云霄,震荡着整座北平城的砖瓦!

“百官--跪--迎!!!”

司礼监掌印太监沐恩立于丹陛最高处,用尽全身力气,脖颈青筋暴起,发出近乎破音的尖利嘶喊,声音在号角雄浑的余音中依旧清晰刺耳,直贯耳膜!

“哗--啦--!”

如同被无形的巨浪瞬间席卷,月台上、台阶下,所有绯青绿各色袍服的官员,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浪,动作整齐划一地矮了下去!膝盖撞击在冰冷刺骨的汉白玉地砖上,额头紧接着重重叩下,撞击声汇成一片压抑的雷鸣!放眼望去,月台上下,一片冠冕伏地,脊背如潮!

就在这万籁俱寂、群臣俯首、连风声都仿佛被抽干的刹那--

神道尽头,那幽深的门洞阴影里,一道身影缓缓踱出。

玄黑!

极致的玄黑!吞噬一切光线的玄黑!

顾怀踏着沉稳如山的步伐,一步步走上月台,那身没有任何多余纹饰、唯有盘踞金绣黑龙的玄色龙袍,在灰白的天光、残雪的映衬与无数烛火的跳跃下,似乎吞噬了一切光线,袍服上的盘龙随着他的步伐起伏,龙目血红,鳞爪贲张,腰间那柄连鞘的七星龙渊,剑鞘磨损,斑斑锈迹却透着无尽的沧桑与沉重杀伐之气!

他目不斜视,对两旁跪伏如林的百官视若无睹,径直穿过这片由冠冕袍服构成的海洋,靴底踏在冰冷的汉白玉上,每一步都发出清晰而沉重的回音,像极了战场催征的战鼓,一声声,敲打在每一个俯首者的心头,凛冽的寒风卷起他玄黑龙袍的下摆,猎猎作响,更显其身姿孤峭挺拔如北地千年不化的雪峰。

他走到丹陛之下,与身着明黄衮服、立于丹陛之上的赵吉隔着一道九级白玉阶,静静对视,一上一下,一明黄一玄黑,一旧一新,一禅让...一登基。

“诏曰--”

赵吉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竭力维持的平稳:

“咨尔靖王顾怀:朕闻天命靡常,惟德是辅;神器至重,必归有德...曩者北虏凭陵,乱我华夏,神州板荡,生民涂炭...幸赖卿禀天地之正气,承昊天之眷命,忠贯日月,义薄云天...提劲旅以扫妖氛,运神机而摧强虏,,,克复上京,殄灭大辽,雪百年之耻,复祖宗之疆...功高百代,德被八荒,泽润草木,威震殊俗...此乃乾坤再造之功,日月重光之业...”

“...今朕虽在冲龄,亦知神器不可以久旷,天命不可以固辞...仰稽天意,俯察舆情,神器有归,兆民仰望...今朕钦承昊天之明命,率循尧舜之旧章,敬逊于位,禅位于卿...卿其祗顺天心,飨兹大命,保乂我烝民,永终天禄!上以对皇天祖宗,下以慰四海黎庶...钦哉!”

禅让诏书宣读完毕,月台上下,陷入一片比之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死寂,寒风卷过,吹动赵吉衮服冕冠上的垂旒,十二串白玉珠相互碰撞,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叮咚”声,在这绝对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顾怀立于丹陛之下,玄衣如墨,身影仿佛融入了这片黎明前的阴影,他并未立刻回应,只是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赵吉,投向那承祧殿内幽深的、供奉着历代魏帝神主的方向。

赵轩的灵牌也在那里。

“臣,顾怀,”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寂静,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起于微末,本一介布衣,漂泊江湖,苟全性命于乱世,蒙先帝拔擢于草莽,寄以腹心,托以社稷...受命以来,夙夜忧叹,唯恐托付不效,有负先帝知遇之恩...赖将士用命,效死疆场;苍天庇佑,假我时日;万民膏泽,哺我根基...幸不辱命,克复北疆,扫清寰宇...此皆先帝遗德昭昭,将士血勇昭彰,黎庶膏泽深厚所致,臣,何功之有?”

他微微一顿:“且神器至重,天命攸归,非人臣所敢窥伺!臣惟愿效周公辅成王故事,竭股肱之力,尽忠贞之节,扶保幼主,拱卫河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先帝知遇于万一!禅位之议,重逾泰山,臣万死不敢奉诏!请陛下收回成命,以安臣心,以全臣节!”

龙袍都穿了,太庙也来了,看起来事到临头还推脱似乎是有些自欺欺人,然而事实上自古禅让都必须经历三辞三让这么个流程,虽然不知道具体有什么用...但总之还是得走。

顾怀的话音落下,短暂的死寂后--

“臣等--恳请靖王殿下顺承天命,俯从舆情,即皇帝位,以安社稷,以慰苍生!”

几乎在顾怀话音落下的瞬间,因为杨溥告老还乡甚至不打算来一次北平观礼,从而成为了首辅得偿所愿的李仁猛地直起身,老泪纵横,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泣血般的嘶声高喊--仿佛顾怀的推辞,跟要了他的命也没什么区别。

--想想也是,熬了这么多年,终于熬出头了,顾怀登基,他所信任的重臣就那么几个,杨溥告老,卢何镇抚辽境,选不出可以理顺天下的首辅,选个能安稳住时局的也不错嘛!他李仁不就是最好的人选?

而在李仁站起来喊了第一声后,身旁的另两位凑数阁老彼此对视了一眼,在片刻沉默之后,也随之起身劝进了。

“臣等--恳请殿下顺承天命,俯从舆情!”六部尚书紧随其后。

“天命在顾!殿下不可推辞!”

“殿下不登大宝,将士寒心,苍生何依?!”

一个又一个,不管在今天之前,对于禅让是赞同的,还是抗拒的,在这一刻,都纷纷劝进起来,彷佛只要喊的声音够大,就能在新朝占据更重的位置,只是片刻间,如同点燃了燎原的烈火,月台上下,跪伏的百官如同汹涌决堤的洪水,以头抢地,叩首不止。

劝进之声起初还参差不齐,瞬间便汇成一片震耳欲聋、山呼海啸般的声浪!无数头颅撞击着冰冷的汉白玉地面,发出沉闷而巨大的轰鸣,如同万鼓齐擂!声浪直冲云霄,将盘旋于太庙上空的寒风都彻底撕裂、驱散!许多官员已是涕泪横流,状若癫狂,捶胸顿足,仿佛顾怀若不应允,便是断绝了这煌煌新朝的最后希望,便是辜负了苍生黎庶的殷殷期盼!

赵吉立于丹陛之上,身躯在这滔天的声浪冲击下纹丝不动,他看着下方那如同沸腾熔岩般的劝进场面,看着那玄衣如墨、腰悬锈剑的身影,眼神平静无波,只有一丝尘埃落定般的释然和...深藏眼底的轻松,这喧嚣,这狂热,终于不再需要他来承受了。

顾怀立于这足以掀翻屋顶的声浪中心,安静等待,等声浪小一些后,他又道:“陛下冲龄践祚,天资聪颖,更兼仁孝纯良,勤勉向学!假以时日,亲贤臣,远小人,修德政,养民力,必为一代中兴明君,光耀祖宗基业!臣愿效伊尹之忠、霍光之直,竭忠尽智,肝脑涂地,辅弼陛下,开万世之太平!禅位之议,动摇国本,臣--再不敢受!请陛下万勿复言,免陷臣于不忠不义之地!”

二辞。

这一次,劝进的声浪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如同被浇上了滚油,瞬间爆发出更加狂暴炽烈的火焰!

“殿下--!三思啊!”老臣捶地痛哭。

“天命昭昭!殿下岂可逆天而行?!”官员嘶声力竭。

“殿下不登基,我等便长跪不起!直至血溅阶前!”上进的年轻官员以头顿地,额角见血。

武将队列中,以李易、陈平为首的数名重将对视一眼,也纷纷上前。

“请王爷即皇帝位--!以安将士之心!”

“大魏百万将士,只认靖王!誓死效忠新皇!”

“殿下--!!承天受命,就在今日!!”

声浪排山倒海,几乎要掀翻太庙的琉璃顶,空气在无数狂热、嘶哑、带着哭腔和血腥味的呼喊中剧烈震颤,整个汉白玉月台仿佛都在共鸣,响应着这场,大魏百年来最精彩的大戏。

顾怀无声地叹了口气。

“陛下既执意如此--”

他的声音穿透云霄:

“天命难违,舆情难拂...臣...顾怀,谨奉天命!”

“鸣钟--!击鼓--!奏--雅--乐--!”

沐恩的嘶喊带着破音的激动和如释重负的颤抖。

太庙钟楼,九口象征着九州一统的巨大青铜编钟被力士以巨木同时撞响!雄浑、苍凉、穿透力极强的声波几乎肉眼可见地扩散开来,瞬间席卷了整个北平城!震得屋瓦簌簌,人心激荡!

与之应和的,是承祧殿前九面蒙着夔龙皮的巨大战鼓!鼓点由缓至急,由疏至密,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而至,又如惊涛骇浪拍岸裂石!鼓声沉重,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与钟声交织,宣告着前魏一朝,就此终结!

宏大庄严、源自上古的韶乐随之奏响,编钟、编磬、埙、篪、瑟、箫、琴、笙...古老乐器的声音在钟鼓震撼天地的背景下庄严升起,交织缠绕,汇成一股肃穆、磅礴、神圣、直抵灵魂深处的洪流,仿佛在沟通天地,宣告着新皇的诞生!

在这天地为之共鸣的声浪中,赵吉深吸一口气,在沐恩的搀扶下,缓缓步下九级丹陛,走到顾怀面前,双手郑重地捧起那方一直由内侍托举着的紫檀锦盒。

顾怀的目光,落在那锦盒上。

赵吉打开盒盖,双手探入,极其小心、极其庄重、如同捧起一个初生的婴儿,又似捧起千钧重担,将那方象征着华夏至高皇权、螭龙纽交的传国玉玺捧了出来,玉玺通体莹白,在灰白天光与无数烛火的映照下流转着温润内敛却又夺人心魄的光泽。

“叔父...不,陛下,”赵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双手将玉玺高高捧起,奉至顾怀面前,完成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仪式,“此乃大魏传国之宝,天命所钟!社稷之重器,苍生之所系!今日,臣谨奉神器,归于新主!愿陛下承昊天之眷命,顺亿兆之欢心,奄有四海,君临万邦,永绥兆民,光被四表!”

万籁俱寂!

所有的钟鼓、雅乐仿佛都在这一刻屏息!天地间只剩下那方小小的玉玺,在两人之间流转着宿命的光华。

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箭矢,死死聚焦在那方寸之物上!心跳声在死寂中如擂鼓般清晰可闻。

顾怀伸出双手,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尖在触碰到那温润玉质时,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他稳稳地、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将传国玉玺从赵吉手中接了过来。

入手沉甸!

并非物理上的重量,而是那方寸之间凝聚的、跨越千年时空的无数血火、权谋、兴衰、背叛、忠诚与亿万生灵的期盼所带来的精神重压!玉玺底部那八个古老的篆字,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掌心纹路里,带着一种灼热的冰凉。

他下意识地翻转玉玺,目光落在底部那八个象征着无上权力与宿命的虫鸟篆文上。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顾怀的嘴唇无声地翕动,重复着这八个字,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一声无声的、冰冷的冷笑!

他五指猛地收拢,将那方承载着“天命”的冰冷玉石,如同握住自己的命运一般,紧紧攥在掌心!

“新皇--入殿--告--庙--!!!”沐恩的唱喏带着变调的激动,响彻云霄。

顾怀一手紧握那方仿佛能灼伤灵魂的传国玉玺,一手沉稳地按在腰间的七星龙渊剑柄上,他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看俯首的百官,不再看退位的幼帝,他转身,迈步,踏上了通往承祧殿正殿的九级白玉阶,玄黑龙袍的下摆拂过冰冷的台阶,盘踞其上的黑龙随着步伐在幽暗中起伏游动。

殿内,烛火通明,香雾缭绕更甚之前。

历代大魏皇帝的神主牌位森然罗列,沉默冰冷地俯视着下方这位即将取代他们子孙、继承这片江山的“篡位者”。

顾怀立于殿中,腰悬锈迹斑斑的帝剑,手握象征天命的玉玺,殿外,司礼官展开那份早已拟定、墨迹似乎还带着新纸气息的祭文:

“维靖定远三年三月甲午,新皇顾怀,敢昭告于昊天上帝、后土神祇,并大魏太祖武皇帝、太宗文皇帝...英宗昭皇帝神位之前...”

“...皇天眷命,奄有四海...前帝知命去邦,推德让位...仰稽天意,俯察民心...神器是膺,祗畏不违...谨以玄牡,昭告于皇天后土:顾怀惟德菲薄,惧忝帝位...然固辞不获,谨承天命...继有天下之号曰大魏,纪元靖平...敢用玄牡,明告于天...惟尔有神,尚克相予,以济兆民,无作神羞!薄德忝位,不胜战兢...伏惟尚飨!”

祭文诵毕。

殿外响起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而顾怀却没有转身,也没有对着上方的灵牌三跪九叩,他只是扶着龙渊,轻声道:

“都出去,朕要静一静。”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烛火摇曳,顾怀的目光,落在了那最下方、最角落的灵牌上。

敬天体道纯诚至德弘文钦武章圣达孝英皇帝。

赵轩啊赵轩,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殿门缓缓关上,最终,只剩下了顾怀的幽幽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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