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阿德。
镂空雕花的熏香盒，寥寥升腾着白烟。
威戈佛特兹塔楼的书房，曾经堆满羊皮书、蚀刻画和石板的书架，此刻空了大半。
所有的古老的蚀刻画卷全部消失，留在书架上的，只有书脊看着很新的羊皮书，令整个书房看起来空空荡荡。
唯有书桌上，堆迭成山的书稿，与过去一般无二。
“咔嗒~”
房门被打开，莉迪亚·凡·布雷德沃特走了进来。
她没在意周围空空荡荡的环境，径直走向那张书桌。
“踏~踏~踏~”
清脆的脚步声，在书房内回荡。
堆满书稿的桌上，颤颤巍巍地抖动了一下，传来了一个疲惫的声音：
“都安排好了？”
“已经和格雷姆说过了，”莉迪亚点点头，然后表情顿了一下，道，“我到那的时候，森尼也在。”
“森尼？”
书山上探出了一个发丝凌乱的脑袋，肤色略有些不健康的苍白，浓重的黑眼圈，像是很长时间都没有睡好的模样。
脸颊一侧还有一个浅浅的红印，应该是在睡觉。
乍一看，完全看不出这是那个以风度翩翩和俊朗闻名的魔源威戈佛特兹。
“他为什么在那？”威戈佛特兹蹙着眉毛。
“不清楚，”莉迪亚摇摇头，“我一开门，里面商讨的声音就立刻停止了，等我离开之后，还施放了柯尔柏的守密噤声咒。”
威戈佛特兹闻言，低头摩挲着桌面上，一张写满贵族花体文字的羊皮纸边沿，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他才突然想起来什么似地抬起头，轻声责备道：
“下次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情，森尼最近越来越……易怒和多疑了。”
威戈佛特兹和米格尔从帕索隆森林，一无所获地归来之后，伤亡惨重的后果，直接令本就暗流涌动的班·阿德，爆发了激烈的冲突。
虽然最终森尼用利益、声望以及同仇敌忾的狂猎，使得已经见血的冲突平息了下来。
但因为学院内反对派的声量，以及激进派实力的失衡，最终不得不引入了里斯伯格民事合营组织，这个庞然大物。
不过随后，一切似乎都顺风顺水起来了。
“建立属于术士的世俗王国，以施法者的智慧才能更好地统治人类”的口号，在里斯伯格民事合营组织到来的第三天被提出，反对派的声音立刻就被年轻术士的狂热反应掩盖过去了。
当“查明”帕索隆追猎狂猎的成果，被精灵盗取，果断发起战争之后，班·阿德更是被扇动得，再没了第二个声音。
但是……
即便一切看着都在向森尼规划的方向发展，背后又有奥托兰和里斯伯格民事合营组织做靠山，甚至连原本最大的威胁——亚甸的军队——都因为突然出现的狂猎，崩溃了。
森尼的性情却不仅没有恢复过去的优雅和睿智，反而愈发地……古怪起来。
易怒和多疑，其实已经算是相当保守的用词了。
最近，班·阿德有不少人，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被当场斥责，甚至直接惩处。
这部分人甚至包括激进派自身。
至于非激进派，就惨多了，被以“魔法训练”的名义，单方面地殴打，乃至以“勾结外人”、“泄露机密”的罪名禁闭、关押、拷问……
而且禁止了随意外出，离开和归来都必须严格报备。
莉迪亚此去，就是为了报备行程，只是没想到会遇到森尼。
因此，班·阿德最近一段时间，氛围很怪。
一方面底层非常狂热，但另一方面上层却又噤若寒蝉，好似狂风暴雨将至。
柯尔柏的守密噤声咒，是动静非常小的法术。
莉迪亚多半离开之后，刻意想要探听消息，才发现了法术的迹象。
万一这个行为被森尼当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我知道了，”莉迪亚点点头，嘴角勾起了浅浅的弧度，“不过事情很顺利，森尼没有对我们的外出做出限制，只是让我们尽快回来。”
“森尼多半没有怀疑我们，上一次只是因为拒绝进攻自由精灵的事情，而暂时有些不满。”
威戈佛特兹微微颔首。
他们现在在班·阿德的地位也很奇怪。
因为外人的身份和亨·格迪米狄斯引入班·阿德的背景，不受信任，完全参与不到激进派核心的事务当中。
但因为魔源的天赋，且主动参与了不少激进派委托的工作，与不少激进派核心人物，尤其是米格尔、维达尔等人关系不错。
因此又受到了相当程度的信任。
至于拒绝领兵攻击自由精灵，这当然削弱了激进派对他的赏识，但并不是一件大事。
不过长久下去，这仍然不是个办法。
【威戈佛特兹，你不该拒绝清理自由精灵的任务啊……】
【不过现在也来不及了。】
【最近几天，班·阿德会发起对自由精灵的战争，你……你要是能接下，就接下，不能就想办法离开班·阿德……】
【不过，要尽快！】
想起前几天教完棍术之后，维达尔临走前嘱托的话，威戈佛特兹眼神阴晴不定。
“威戈？”莉迪亚轻声唤道。
威戈佛特兹回神：“等整理完手上这些的图纸，我们就出发。”
随后。
他轻轻摇了摇头后，又投入到了书卷之中。
“哗哗~哗哗~”
书页翻动，时不时伴随着笔触摩擦雪纺纸的细微声响。
莉迪亚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投入于工作之中的威戈佛特兹，但瞳孔并没有聚焦，注意力并不在威戈佛特兹身上。
过了一会儿。
威戈佛特兹渐渐停下，在雪纺纸滑动的羽毛笔，抬头注意到了莉迪亚的异样。
“在想什么？”
“没……”莉迪亚闻声回神，下意识的否定。
不过看见威戈佛特兹的眼神之后，她犹豫了一下，在没有其他的人的书房小心地左右顾盼了一番，道：
“威戈，你真的要背叛班·阿德，帮蒂莎娅·德·维瑞斯吗？”
“现在还来得及……”
“你不希望我帮阿瑞图萨？”威戈佛特兹兴趣盎然地看着莉迪亚，挪揄道。
“我不希望你冒着生命危险帮，”莉迪亚认真直视威戈佛特兹的眼睛，“超凡世界一向由术士主导，巫师界的统治力量又大部分属于男巫，班·阿德现在虽然不强，但里斯伯格民事合营组织也是……”
“同样的问题，我记得我们曾经讨论过。”威戈佛特兹打断道。
莉迪亚顿了顿，轻轻点点头：“我们……我们确实讨论过。”
“当时，我记得我们讨论出结论了。”
莉迪亚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回避目光。
威戈佛特兹后背靠在高背椅上，双手于身前十指交叉相扣，与她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道：
“你觉得森尼能成功建立起他所谓的术士王国，这令你改了主意？”
莉迪亚点点头：“现在的班·阿德很狂热，学院里看不到任何人，反对术士王国的建立。”
威戈佛特兹没有说话。
“北方大陆大部分贵族和国王的态度，也很暧昧，”莉迪亚接着道，“我从蒂莎娅·德·维瑞斯那里探听到，只有泰莫利亚、亚甸、科维尔和波维斯态度比较坚决。”
“其他国家远并没有如蒂莎娅·德·维瑞斯想象中的那样，极度排斥术士掌控世俗权力。”
“相反的，如瑞达利亚和亨佛斯联盟，虽然没有明面上的表示，但这种态度本身就是一种支持。”
“相比起亚甸彻底占领科德温，大部分贵族，并不在乎无法自然繁衍的术士，统治一个国家，更在乎以班·阿德和里斯伯格民事合营组织为代表的术士兄弟会的好感。”
威戈佛特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还有……”莉迪亚注意到威戈佛特兹的不以为然，顿了顿，道，“班·阿德周边因为狂猎毁掉的城池，已经完全建立起来了。”
“科德温逃过战乱的大部分贵族，都投靠了森尼。”
“以‘彻底消灭精灵’为名，班·阿德周围已经聚集了上万人马……”
“威戈……”莉迪亚深吸一口气，“我想不出术士王国的建立，有任何失败的可能性。”
“实际上，现在的班·阿德已经可以建立属于术士的世俗政权了。”
“之所以没有建立，只是因为与他们还没有……”
“还没有消灭藏在蓝山里的自由精灵。”威戈佛特兹接续莉迪亚的话。
莉迪亚愣了愣，点点头。
“森尼和奥托兰应该就是这么计划的没错，”威戈佛特兹颔首，“纯粹的术士王国找不到法理传承。”
“只有古老的，从山岳之民手中，抢夺土地、人口和财富，为人类献上更多的生存空间而建国这一条路，才能堵住北方大陆的人类统治者。”
“虽然山岳之民的土地没什么好抢的，但他们够弱。”
“所以森尼和奥托兰的计划不错，灭绝精灵是足以名正言顺地建立一个王国的法统，很周到，也很严谨。”
莉迪亚听得愣住了，连忙追问：“既然你也知道术士王国成立在望，为什么还要帮蒂莎娅·德·维瑞斯做事？”
“威戈，你来班·阿德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尽快进入术士兄弟会高级评议会吗？”
“虽然激进派还没有完全接受我们，但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在术士王国的建立中，分一口足够份量的浓汤。”
“可一旦掺和到蒂莎娅·德·维瑞斯，营救亨·格迪米狄斯的事件中，成功了就罢了，一旦失败，被发现……”
“在班·阿德精心经营的激进派人脉反目成仇，不仅肯定进不了术士兄弟会的高级评议会，还有很大概率会被班·阿德和里斯伯格民事合营组织追杀。”
“而且就算成功了。”
“亨·格迪米狄斯伤重未愈，奥托兰虽然比亨·格迪米狄斯弱，但也弱不到哪去，森尼更是在里斯伯格民事合营组织的帮助下，几乎完全控制住了班·阿德。”
“即便把亨·格迪米狄斯救出来，班·阿德的院长又真的还能掌控班·阿德吗？”
“何况就算亨·格迪米狄斯真的掌控了班·阿德又如何？”
“森尼和激进派的人或许会被惩罚，却绝不会被排挤出巫师界，但威戈你却是真真切切地得罪了他们和里斯伯格民事合营组织，巫师界这两大势力。”
“即使有亨·格迪米狄斯和蒂莎娅·德·维瑞斯做靠山，收获也抵不了付出……”
莉迪亚一鼓作气，声音如连珠弹般一句接着一句。
很明显，这些话她应该已经憋了很长时间了。
“威戈，蒂莎娅·德·维瑞斯是古板地一心恪守原则，她不在乎利益的损失，只关心秩序有没有被维护，北方大陆的稳定有没有被破坏。”
“但我不懂你为什么非要掺和进去，难不成就因为那个叫艾林的猎魔人？”
“是奇迹之子。”微笑着一直听莉迪亚劝说的威戈佛特兹，突然在此时开口，轻声纠正。
莉迪亚顿时语气一滞。
威戈佛特兹从座位上站起来，缓缓走到窗口。
笼罩整座城市的蓝色光幕下，班·阿德在贵族们争先恐后贡献的财富劳力，以及术士的伟力之下，似乎已经完全从半年前的灾难中回复过来。
人声鼎沸，即便在班·阿德学院的深处也能感受到。
“莉迪亚，你错把水面的倒影当成了夜空中的繁星。”
威戈佛特兹食指轻轻敲击大理石的白色窗台，俯视地面上如蚂蚁般渺小又劳碌的人群，平日里温煦的眼神，此刻格外冷漠。
“加入高级评议会并不是目的，从来都不是。”
“只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每一个座位都已经坐上了庸碌的人群，后来者再如何才华横溢，也不得不等虚耗年华，等前人挪出空位，才能一步步向上。”
“混乱乃进步之梯，但再如何激烈的战争也波及不到术士兄弟会，所以我只能等。”
“我必须等，或许十年，或许百年，否则就不得不低首于人前。”
“但是……”
威戈佛特兹回头，浅绿的瞳孔颤抖，似燃烧着熊熊烈火。
“那是正常的情况，那是正常的情况……”
“可现在，莉迪亚……”
“我找到了我的梯子。”
“奇迹之子，就是我的阶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