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玥小脸慌张,使劲拍他大腿,哪里还有之前得意洋洋的模样,
“你不好,赶不好……”
“哪里是我赶得不够好,分明是你有问题。”
秦玥闻言怔了怔,陈易冷笑一声,吹鼻子瞪眼道:
“谁叫你不喊爸爸的?这是个仪式,你没完成仪式,当然就没把鬼赶跑。”
见他这样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秦玥双手攥了攥,也有点软了,
“什么是…姨是?”
陈易不打算跟她深入解释,两岁的小孩哪听得懂,
“就是说,你没喊我爸爸,所以那个鬼不知道我是你爸爸,她就又跑过来了,你要是不喊,她就会一直缠着你,找机会吃了你。”
“吃、吃…玥儿不好吃……”
秦玥小脸皱起,一副要哭出来的可怜样子,
“你…叫她别吃…玥儿。”
“晚了,她盯上你了,就想吃你,吃不了就一直缠着你。”
“缠、缠多久?”
“一辈子。”
“一辈子…是多久?”
陈易长长叹了口气,缓缓道:“怕是…七八十年吧。”
“七八十年?”
秦玥数了数手指,发现数不完:
“我才两岁!”
“那你可完了。”陈易幸灾乐祸地高呼道:“GG!”
“呜…呜……”
眼眶里泪水不住打转,到底是经不住陈易的恐吓,秦玥绷不住委屈啜泣起来,
“我不要被鬼缠……呜哇。”
女儿的哭声一下很大,透过心扉,陈易一下多了几分愧疚,轻轻把她搂到怀里,秦玥少有地没有挣扎,就卧在他身上哭。
陈易给祝莪使了个颜色,祝莪一下会意,默默退开几步,留足空间给陈易和秦玥。
秦玥哭得很大声,使劲说着,
“…我不要被鬼缠……”
“不、不要漂乱…姐姐……”
“不要笑我、笑我…还吃我……不要吃我……”
一连串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音混杂哭声里,她哭到最后已有些哽咽,一个劲地喘起了气,回过头,发现娘不知去哪里了,她挣扎着想要去找,却又好怕鬼。
“娘、娘……”
她刚走没两步,就退回到陈易怀里,又放声大哭起来,
“娘被鬼吃了!”
陈易听得好笑又难受,抱起了她,轻拍她的肩背,放柔些嗓音道:“娘还没被鬼吃,你娘只是、只是…被鬼抓走了。”
秦玥听过后,腾起一点希望,抹着眼泪抽噎道:“…娘…被鬼…抓了,要、要救回来……”
“对、对,救回来,亡羊补牢的故事你听过没?亡羊补牢,为时未晚,”陈易深吸一口气,苦口婆心道:“现在我们只要再做一个仪式,把你娘带回来,把鬼赶走……这一回,你一定要喊爸爸,明白么?”
“爸爸、爸爸只有一个的……”
秦玥一阵挣扎,末了哽咽起来道:
“我喊你叔叔好不好?”
陈易哪里能答应,故此万分严肃道:
“不行,你不喊爸爸仪式就一定做不成,到时候…就晚了。”
秦玥一下慌了,赶忙拉住陈易的衣角,嘴唇嗡嗡,却不知说什么,只能道:
“不晚、不晚、不要晚了……”
“你不喊,那就真晚了,没得你要不要。”
秦玥眼眶泛红,垂下了脑袋。
真要叫么……
到底是没能耐,胳膊拧不过大腿,再不想喊这个跟父王打架的人叫爸爸也不行,秦玥小脸上梨花带雨,心底止不住的委屈。
她抹了抹眼泪,道:“那我叫你一声爸爸,你也叫我一声爸爸行吗?”
陈易眨了眨眼睛,女儿的模样太过可爱,他好悬没憋住笑,接着便露出一个低头沉思的神色。
秦玥水灵灵揪心的大眼睛下,陈易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道:“好。”
“你可别骗玥儿。”
“肯定…”
得了这句,秦玥也跟着点了点头,她虽不知吃亏两个字怎么写,但心里不讨回点东西就难受。
她啜泣般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决心般道:
“爸爸……”
“大点声。”
“爸爸。”她仰起小脸。
“再大点声。”
“爸爸!”
“乖玥儿,真乖。”陈易笑吟吟地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她头发一下下被揉乱了。
秦玥摇头挣脱开他的手,道:“姨是…姨是呢……娘呢,娘回来了吗?”
“现在就来。”
陈易随手抽出一张符咒,上面一个字都没画,演都不演了,口中“天灵灵,地灵灵,菩萨神仙快显灵”,末了再把符咒绕了秦玥转了一圈,
“好了。”
秦玥瞪大着眼睛,迫不及待地往周围去看,果不其然,祝莪的身影自屏风后缓步而出。
“娘、娘、娘!”
“玥、玥儿……”王妃的嗓音听上去有些茫然。
“娘!”
秦玥破涕为笑,窜出去抱住祝莪,贴得紧紧,祝莪轻轻把她抱了起来。
“娘、娘……你刚刚被…被鬼捉走了。”秦玥颤着声,心有余悸道。
“啊,是么?”王妃面容错愕。
“还好、还好…玥儿…玥儿做了姨是,喊了喊了他‘爸爸’……”
秦玥声调时高时低,既有喜极而泣的邀功,又有没能坚守的愧疚,这两岁大的孩子还是头一回体会到这样复杂的情绪。
“娘那时都…晕过去了,好像真被鬼捉走了……什么都不知道……”祝莪面色茫然无措,旋即才重拾冷静道:“…那你有没有…谢谢爸爸?”
秦玥一听,登时有点不知所措,转过脸,那个人已面挂微笑地凑上前来,把秦玥从祝莪手里接过。
秦玥不想给他抱着,可刚刚受了人帮助,也不好挣扎,两岁的小孩虽然还很幼稚,不会写“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几个字,但懵懵懂懂道理还是明白的。
见他满是期待,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秦玥不好意思,小声嘀咕道:
“谢谢爸爸……”
“玥儿真乖。”陈易满意道,“要多喊,不然鬼就会回来了了,玥儿乖,最乖对不对?”
听到这话,不适应这个人的夸赞,秦玥很难受地害羞起来,讨债道:“玥儿、喊、喊了…一二三四、四声了。”
“哦。”
“那、那你欠玥儿的…四声呢?爸爸……”下意识说完,秦玥又比了个手指,“五、五声。”
“先欠着,你长大了就还。”
秦玥一时想争辩,可陈易瞥了一眼,做了个招手的手势,她就又怕他把鬼赶回来,于是乎她想了一想,长大也不用太久,
反正,鬼被赶走了……
而她…她很快就长大……
………………
一夜既过。
昨夜一场小打小闹,但到底是达成目的了。
越简短的计划越好施行,陈易对这个道理懂得不能再懂,当夜遇见东宫若疏,当夜便让她扮鬼吓唬秦玥,还极贴心地叮嘱她尽量不要惊吓到她,而是让秦玥后知后觉地发现情况不对。
或许这就是自己跟大殷最大的区别,自己从来不会草蛇灰线,想到的事,往往三四日内便动手去做,他是凡夫俗子,没什么远见,只知道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想到女儿嘴里吐出的两个字,陈易心底微有触动。
秦玥终于肯叫他爸爸了……
之后不肯叫也没关系,
请东宫姑娘再来就好了。
陈易心情大好,脚步也加紧不少,忙完了正事,是时候处理些闲活了。
大步跨入止戈司,厅内两道身影抖地站起,正是那对侠侣,岳停云与柳含烟。两人赶忙上前行了一礼。
“客套话就免了,”陈易径直走向主位坐下,语气平淡,“今夜你们只是恰好碰上了我新当班,换别人就没这般好运了。”
陈易的直言,登时让二人略有尴尬。庆幸的是岳停云脸皮还算厚些,应承道:“鄙人明白,这一回能活,全仰赖官爷的大恩大德。”
“带乌蒙。”陈易不再看他们,对侍立一旁的司吏吩咐道,后者将他引向地牢,岳停云和柳含烟两位当事人也自然跟上。
乌蒙缩在牢房的角落,被两位狱卒粗鲁地押了出来,先前的断臂处简单包扎、脸色灰败。
身上绝大多数窍穴已封,没有真气流通,乌蒙眼神涣散,早已没了之前的凶戾,只剩下劫后余生的麻木。
审问开始。
出乎陈易意料,几乎无需威吓刑求,乌蒙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精气神,颓然地坐在冰冷的地面上,问什么答什么,声音嘶哑而平直,像在背诵一段与自己无关的陈年旧事。
他交代了叛逃的经过:听闻预言,偷取圣火令残片,被神教追杀,逃入深山,依附土司大族寻求庇护,替土司处理些“脏活”换取藏身之地,但随着神教搜查的愈发加紧,就来一出灯下黑……
陈易静静听着,手指在案几上无意识地轻叩,乌蒙的供述顺畅得有些过分,像一条早已干涸的河道,直到乌蒙提到高粱山上的扶乩召灵,陈易兀然开口。
“你是,扶乩后召的灵?”陈易打断他问道。
乌蒙被问得一愣,浑浊的眼珠迟缓地转动了一下,似乎在回忆,然后肯定地点点头:“是…是我…我求问于明尊,问询脱身之法……”
“脱身之法?”陈易的声音冷了几分,“高粱山一带,你偏偏就召来了我的熟人,这是脱身之法?”
乌蒙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困惑和茫然:“我…我不知……扶乩通幽,是我神教常行之法,明尊大智大力,无上至真,纵使亿万分分我之一,也是无上恩德,我…便…便依扶乩召了…至于召来的是谁…我如何能知?只求强援而已…”他顿了顿,似乎也觉得太过巧合,喃喃道:“或许…或许是明尊指引?”
“明尊指引?”
陈易咀嚼着这个词,忽然旋起的疑云非但未散,反而更浓。
明暗神教扶乩求问于明尊乃至诸明使,无论是在教内教外都并非秘密,然而陈易的前一世记忆里隐约记得,明尊之位空悬,扶乩回应的几乎都是明使。
既然如此,理应…不该如此……
不该是召灵,更不该是…东宫若疏……
陈易思绪微起,不再追问,从怀中取出那块用布包裹的残片,放在案几上,缓缓展开。
油布散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块约莫婴儿巴掌大小、形状不规则的块片,似金石非金石,似木质非木质,通体呈现出一种深沉内敛的暗金色泽,边缘嶙峋锋利,仿佛是被巨力强行割裂下来的。
奇异的是,它表面光滑如镜,沾染的血污和尘土仿佛无法真正附着其上,在幽暗的厅堂灯光下,竟隐隐散发着一种温润的微光。
金属片的正反两面,蚀刻着极其精细繁复的纹路。
一面,是扭曲交缠的日月图案,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威严,另一面,则是一些更加细小、如同蝌蚪文般的神秘符号,密密麻麻,深邃玄奥。
之前陈易忙于回王府,并未细细察看,眼下他正欲拿此细细审问乌蒙。
“圣火令?!”
许久不曾开口的老圣女,声音竟从陈易心底响起,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惊异。
陈易瞳孔微缩。自上过高粱山后,老圣女便常常沉默寡言,此时开口,可见此物非同凡响。
“这是什么?圣火令?有何作用?”陈易以心声急问。
“只是一块残片……”老圣女的声音变得异常低沉,“我教…已许久不用这东西了……它是异端之物。”
甚至带着一种陈易从未感受过的……忌惮?
“异端?”陈易追问。
老圣女却沉默了,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头,久久不见回音。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缕极其微弱的意念传来:“……很久以前的事了,教内…有过分歧,曾有人宣扬…圣火为光,明灭不定,光暗无界,人可代神等等诸多邪言邪语……,此人及其信众都已被教主肃清殆尽……连同此物都被视为是祸根,数十年间大举销毁隐匿,不再现世……”
她话语间无尽沧桑,又显得疏离。
“你们就把他们…直接灭了,挫骨扬灰?”陈易不住追问道。
“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朱子更有明言异端,非圣人之道也。”老圣女以为他在讥讽,道:“儒释道皆有宗派之争,孔子尚且诛杀少正卯,我们神教为护正道,自除异端又有何不可?”
“不,我是问宣扬的人是谁。”
“是一位圣女……”
话音刚出,老圣女的声音戛然而止,无论陈易如何再问,都如石沉大海,再无回应,俨然讳莫如深。
陈易的心沉了下去。
老圣女的反应,比乌蒙的供词更让他心觉诡异。
本以为不过是桩小事,新官上任接下来的闲活,可若顺藤摸瓜,详细抽丝剥茧,却极其不简单。
肃清?公孙官?这圣火令残片背后牵扯的,绝非简单的叛逃或宝物,而是明暗神教一段被刻意抹杀的久远秘辛……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刀般刺向地上的乌蒙:
“乌蒙,我再问你,高粱山扶乩召灵,为何偏偏是她?
需知将她尸身送上高粱山的人,就是我。
你当真是扶乩后召到她的魂魄?”
乌蒙被陈易陡然爆发的发问吓得一哆嗦,慌忙道:“我…我真的不知啊!扶乩通幽、召灵术法……皆是照旧行事,一路扶乩我不知靠此躲过多少劫难,我哪里知道召出的灵是谁,更不知道是官爷送、送上去的,这…这实在是……”
他急切地辩解着,语无伦次。
然而,就在他辩解到一半,目光不经意间再次扫过案几上那块散发着微光的圣火令残片时,慌张颤抖的声音突然卡住了。
这魔教长老的瞳孔剧烈收缩,仿佛兀然惊醒记起了什么,枯瘦的身体激颤,脸上的表情从困惑恐惧,瞬间扭曲成一种极致的震惊,最终化作近乎癫狂的狂喜!
“嗬…嗬嗬嗬……”乌蒙喉咙里发出古怪的笑声,先是低沉,继而越来越大,变成了歇斯底里的狂笑,眼泪鼻涕都笑了出来。
“错了!都错了!哈哈哈哈!”
他猛地止住笑,用一种无比狂热的目光死死盯住陈易,那眼神让厅内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寒意。
“不是巧合!不是巧合!明尊降世!明尊降世了啊!”
他突然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不顾断臂的剧痛,两边的狱卒一时竟都压不住他,慌乱间连声唾骂呵斥,生怕他扑向陈易。
可忽地,他躯体一动,深深跪伏下来,
“…诸圣安居无鄣碍,永离销散无忧恼……”
“明尊在上!”
这一夜,乌蒙口中都颂唱不已。
徒剩陈易眉头皱紧,面色愈发凝重。